“哐——哐哐,哐——哐哐。”上课的钟声响彻校园。
星期一上午第一二节课连续是语文课,是抄完手抄本的大好时机,下午可以把手抄本还亚富了。何乐义这样宽心地盘算。昨天民警到塘基搜查后,经历了一次险象的乐义,在晚上产生过还手抄本给亚富算了的念头。可是眼看已经抄了一大半,离完成只有咫尺之遥,中途夭折了他心有不甘,他是个好挑战的人,后怕马上给甩到脑后。他决定利用今天早上上语文课抄完才还。
有着严谨的守时习惯的语文老师,总是提前十分钟左右佇立教室门口,等待钟声响过后走进教室。
“起立。”班长叫口令。同学们站起来,一起高声念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才坐下来听课。
乘语文老师转身在黑板板书之际,乐义拿出手抄本,塞入翻开的语文课本底下,让课本遮盖住,又掏出“语文课堂笔记本”开始“做笔记”了。
乐义好几节语文课没做过一个字的笔记,这没什么大关系的,班主任开班会时说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反正老师改卷不准打分数,否则就是“分数挂帅”。交白卷才是反潮流的英雄。学生们迎来了最自由的学习环境,学与不学,爱好什么课,全凭个人的兴趣了。
语文老师读了一次讲课题目,抬起右手就要讲解下去,不料教室外树杈上的大喇叭传来刘忠阳校长的声音,堵住了他的话头:
“同学们,现在接到公社革委会的紧急通知,召开全校师生会议。各班级老师同学带上板凳,集中到学校会堂,按原定下的位置次序坐下开会。”
语文老师稍错愕,右手举在半空愣了几秒,扫兴之情溢上脸,粉笔给无奈地抛在讲坛上,但马上他就纠正情绪,显得异常热情地说:“大家先去开会,大家先去开会。”
乐义谨慎地将台面上的课本“日记本”收回书包。真遗憾,眼看就要抄完的了,又开什么屁会,讨厌的开会跟上课一样多,他妈的。乐义悻悻地压低声音骂,声音大概只有同桌的欧进听见。
欧进是欧边大队欧边村人。他等乐义一站起来,就主动地把两人共坐的长凳扛上肩,走去教室门口。自从乐义教训了趾高气扬的康全,打败了街上不可一世的二爷,名声振动校内外,成了不少人的英雄偶像,加上乐义平易近人,善于结缘,一时间巴结套近乎的同学络绎不绝。闻知乐义还和知青拜了把子兄弟,他们更是羡慕得直想喊乐义为大哥,和乐义相处,很喜欢以义弟的身份主动做些鞍前马后的差事。欧进就是其中一个,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
很自然,乐义的目光又游向前几排的尹惠莲。不记得哪一年起,惠莲的举手投足、甚至一颦一笑都扯动着他的神经。他见惠莲扛长凳,同桌的朱燕飞空手随后,心里暗疼惜惠莲,骂朱燕飞太精蛇了,如果没有别人,他一定过去代惠莲扛凳。
会堂舞台上,校长刘忠阳严肃得似一具罗汉站在麦克风前。刘忠阳原是个杂科教师,“文革”初期,他给安排在学校会堂门楣上贴个大“忠”字,因叠高的椅子不牢固摔了下来,摔破下巴,鲜血淋漓。几个同事赶忙搀扶起他,并用自行车推他去芦苞卫生院治伤,自始至终他一直忍痛高喊“毛主席万岁”,于是他便成了忠于毛主席的楷模,加上参加“文革”运动积极,很快就升上了校长之位,原本谦卑的神态慢慢拧成领导式的冷穆。大抵是外出开会多了模仿回来的吧,他发言时脸像一块绷着的柚皮,只是嘴巴呆板地翕动。他一字一句地说:“今天全校师生召开紧急会议,目的是执行省公安厅的紧急会议精神。近日有一本非常非常之黄色下流的手抄本,叫《少女之心》,从广州市暗中流向各县镇,从掌握的线索分析,已经流到我们三水县了。据公安部门介绍,那本诲淫诲盗的手抄本很坏很无耻,会对青少年造成极其深刻的毒害。现在各位同学要配合公社基干民兵的工作,第一,如果见过那本手抄本,或者知道哪位同学有那本手抄本的,必须检举揭发,知情不报的,同罪。第二,”校长指指会堂各个门口和会堂的最后边,“大家原地不动,由公社基干民兵按顺序搜查身体,任何人不准离开。”
台下鸦雀无声,几百道目光顺着校长手势的指向,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五个门口都有民兵如临大敌地把守住,在最后排,公社民兵营长董什么,永远穿着显示权威的七成新的军装,领着十多个民兵肃穆地站着。待校长刘忠阳讲话毕,董什么对民兵挥挥手,民兵从后排开始不分男女逐个向前搜身。
欧进不安地望着乐义,嘴角翕动一下,看到身旁四周都是同学,只好欲言又止。只有他看过那本手抄本,此时他想和乐义商量点什么,但又忌怕别的同学听到。
乐义好像读不懂欧进的眼神,风趣地对其他同学说:“怎么不搜老师的身呢?老师就不会看吗?”
大家一听都抿嘴笑了。
乐义盘算好,等一会儿搜完身后,民兵必定带大家回教室搜书包。他第一时间将手抄本、“日记本”藏入身侧的墙壁夹缝中间,墙壁有两块砖早离了灰,他闲时尝试过拔出来又塞回去。
民兵搜完身,一无所获。校长没有通知散会回教室接受搜书包,而是和董什么耳语几句,就随口发言:
“那本手抄本可是一副强腐剂,让它泛滥就会败坏我们的道德,危害我们的社会主义大厦。我们不能低估它的危害性,要以社会主义觉悟去认识这一毒物。见过这一毒物的同学应积极举报,甚至发现有可疑迹象的,要主动向班主任反映。公社革委会指示,对于对破案有帮助的举报人给予奖励。”
台下议论声渐渐增大。校长说的毒物是何模样,何内容,撩起几百个学生的悬念与猜测。
令何乐义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来自芦苞街粮食加工厂那个进驻学校的工宣传队员,带着三个民兵来到班主任面前,简单询问几句,班主任指着何乐义。两个民兵如狼似虎拨开众人,来到乐义面前,二话不说,每人各把何乐义的左右手反扭向后,叉着他的脖子推向舞台,俨然押解一个罪犯。
乐义大惊失色,心里骤问:“是谁出卖了我呢?”
乐义被推到台上,马上有民兵拿出麻绳将其反绑。董什么从后台拿着何乐义的书包走出来。
“跪下!”董什么喝令。乐义不理他,押着的民兵使力按,并对着他的脚膝背一踹,乐义自然失控“咚”地跪下,痛得他咧咧嘴:“嘶呼——”
乐义倔强地仰头并桀骜不驯地环视台下的同学,他读到很多双敬佩的眼神,当目光将要触及惠莲时,心怯了。大概为了不让他感到难堪,惠莲没有正视他。
董什么极力往脸上堆砌威严,以遮掩心内不同寻常的兴奋。刚才一民兵提着一个书包来报告,书包内藏有那本《少女之心》手抄本,和一本正在抄的日记本,当他翻看到书包内的作业簿上写着“高二(2)班何乐义”这个名字时,报仇雪恨的快意嘭地升腾:这次还不有机会出出上次乐义打伤拜把子二爷,并对自己出言不恭的那口气!
董什么面向台下,充满胜利感地左手举起书包,右手指着说:“刚才我们在这里搜身时,另外三十多个民兵分头到各个教室搜查书包。从一个叫何乐义的书包里,搜出了那本叫《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和另一本在抄的日记本。”
看看天色该煮午饭了,何美仪舀水淘米,望着白麻麻的洗米水流去天井的下水孔,她觉得惋惜。去年她是用一个烂缸盛着,邓月至每两天来舀去喂猪。现在不准私人养猪,有营养的洗米水就白白流走浪费掉了。
她从天井另一头的柴房揽来一大把稻秆,放在灶前。解下腰上的围裙,抖了抖沾上的灰尘,又盖在头上,将左右两边的系带往脑后一揽打个结,扎成遮盖头发的一个包头布。
车水三提着一条小短裤走入门口:“美姐,劳烦你替小五补补裤洞。”
何岗村有脚踏缝纫机的只有三四家,最早添置的当然是何美仪。她的缝纫技术在村中认了第二,便没有人敢夸口自己第一了。因为她为人恬静大方不计较的缘故,村里的人需要缝补衣服的人,绝大多数都上她家,懂缝纫的就借用缝纫机一会,不懂的就请她帮忙。
“你先放下,等我煮熟饭菜后帮你补好吗?不然等会儿惠莲放学回来,午饭没赶着就会喊肚饿,甚至委屈地滴眼泪了。”
“先补了吧。小五没裤子替换的。我替你烧火煮饭,你去补好吗?”
“这也行。”美仪接过短裤细看,笑了。“这条裤多少个人穿过才轮着小五的呢?看样很旧了。”
“小五有多少个哥哥,就有多少个人穿过。”
何美仪踅入大厅里,觉得裤子的橡筋似乎也松了,便用力撑了撑试试,没想到裤子竟“嘶啦”一声撕成了两片。何美仪被逗乐:旧成霉菜叶一样还补!她想去厨房告诉车水三,脚步才迈动又停住。思忖一下,走入房里,拿出一小块新白布,按着破裤子的尺寸裁出布料,快速缝纫起来。
短裤子简单,车水三还没煮熟饭就已经做出来了。当美仪拿到厨房交给车水三时,车水三意外愣了愣。
“那条旧裤已经没法补了,我缝了条新的,送给小五。”
“美姐,你真好人。谢谢你!谢谢你!”车水三热泪盈眶。
“谢什么?我不好意思了,用的是缝米袋的米袋布。”
车水三感慨:“其实现在每人每年分配一丈三尺六寸的布票是不够穿的。”
“妈。”惠莲气吁吁地推车进门,看样子是赶着回来的。她迫不及待地说:“乐义给公社的民兵抓走了。”
美仪吃了一惊。
车水三问:“又和别人打架了?”
惠莲脸泛红晕,明显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美仪问。
惠莲低头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说呀。”
惠莲憋得脸色红到脖根,为难地瞟了车水三一眼,才吃力地说:“他书包里藏了一本很坏很下流的黄色手抄本,给公社民兵搜到了。”说完躲到房里。
“你快去告诉全舅舅吧。”美仪大声唤惠莲。
“我不去,难为情哩,你去吧。”惠莲在房里说。
美仪风风火火往巷头走去,车水三在她身后跟着去了邓月至家。
牛牯全一家在等乐义放学回来吃午饭,没想等来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邓月至顿时慌得六神无主,没想到昨天民警去鱼塘边搜查的大坏书,竟然会在儿子身上。
“你的儿子本身就不怕天,他不带坏人家就已经不错了。”牛牯全辩解,他认为乐义和知青混在一起是好事,增长了他的见识,使得他说话处事比村中的同龄人聪敏,有见识有主见得多,至于他桀骜不驯好动武是天生的。
邓月至火了,骂何志全:“瞧人家何祖汉,规规矩矩多好。都是你,明知乐义性格反叛,倒逆天,不但不教训他,还偏要放纵他,纵吧纵吧,如今被公社革委会抓入刑房了,你知错了吧?”
牛牯全不服气,儿子反叛又不伤害谁,还深得一村人的交口称赞,他做父亲的面上沾着光彩呢:“倒逆天又怎样,得罪了谁呢?何岗村的人都很憎恶乐义吗?”
车水三瞧见邓月至还想责骂牛牯全,为免他夫妻俩吵起来,立即劝道:“全嫂,别紧张劳气,乐义没什么大问题的,他又没偷没抢,男孩长大个了想女人正常。看那种书,不过是超前一点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罢了,又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不很严重的。”
“说得轻松,还不严重!你看昨天民警去泥塘边搜查的认真劲头,连我们女人的身也搜呢。古语有训:万恶淫为首。一个青年去慕下流淫贱的教唆,就不是好人了。唉,这下名声臭了,今后如何有面子做人?放着好人不做去学坏。上天无眼,将一个不怕天的种投胎我家。”邓月至说着伤心地哭起来:“不知要受什么样的处理,会不会判刑?”
“别担心,不会那么严重,不会那么严重。”车水三安慰她。
“严不严重你知道吗?前几年街上欧阳村的缪全记,只因说些三民主义等反动话就给枪毙了。”
何美仪拍拍几近失魂落魄的邓月至提醒:“全嫂,先别胡思乱想,现在首先的事情是想想法子走后门放乐义出来。”
“这事是董什么管的,虽说是邻村,但我和他素不往来,没交情,更不是亲戚,上门求他走后门,十有八九不领情的。”牛牯全道。
“去求何祖康。”车水三马上想到,“康叔虽不负责管治安,但他已升上了党委委员的位子上了,怎么说他说话都有分量。若他出面找董什么说情,董什么多少都会给他点面子。”
去求何祖康是个办法,而且是眼下当务之急的唯一办法了。然而牛牯全犯难,平时两家人极少来往,而且上次自查会和何祖康老婆“牛”过,如今上门求情,说不定四方锅盖不等何祖康开口,她先给不好的说话听,她从中一插杆子何祖康就未必敢承诺。谁都知道,何祖康时下是双闻名的人,一是何岗村里出的最大的官,二是他是全村男人中第一怕老婆。当然不能怪何祖康没火气治女人,四方锅盖撒泼起来,看热闹的人都胆战心惊,何况要顾忌比一般男人都高贵光鲜的脸面的何祖康呢?
邓月至内心暗暗后悔平时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对四方锅盖宠猫狗一般顺着毛儿捋,什么事都恭顺她三分地套近乎。
“唉,平日和他家没什么人情来往,临时抱佛脚,人家不知肯通融不呢?”邓月至征询的目光在车水三和何美仪脸上扫过。何美仪低下头,每当别人提到何祖康,她的心总有难言的疙瘩。
“别管什么人情不人情,走后门就是要送礼嘛,礼多人不怪。全哥买几包香烟送上门就行了。”车水三说。
“我现在是坏分子家属,带礼物上门求情,若果祖康不接受并向公社革委会汇报了,我岂不是用糖衣炮弹贿赂干部,罪可不轻呢?”牛牯全脸露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