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说说试试吧。我不是家属,即使何祖康不同意也拿不着理由治我。”车水三佯作侥幸地说,其实他心里蛮有把握,他捏着何祖康的把柄。他早就想请缨帮牛牯全的忙,但太早表态,让人思疑他与何祖康之间有什么瓜葛。
当然最有把握是何美仪,她心底一直矛盾着。她去找何祖康,即意味着又要做苟且的丑事,何祖康决不会放过每次占自己便宜的机会。若不去,凭车水三一份普通乡亲的情分没有绝对把握。救人要紧,尤其要救的是乐义。何美仪心里狠了狠,就说:
“还是我去吧。平时四方锅盖待我还算友好,应该说得动她。何祖康自然听她的话,祖康哥怕老婆是出了名的。”
车水三幡然醒悟,自己捏着的把柄有何美仪呢,她才是最佳人选,便佯作支持:“对,美姐去最好,美姐是村中一等好人,四方锅盖不会逆她的。”
何美仪不完全恨何祖康,有时无意中想到何祖康,心里就不禁泛起微澜。
望着何美仪离去的身影,邓月至心乱如麻:“乐义好胜,口硬不服管,真担心民兵揍他。”
“揍揍也好,让他接受教训。”牛牯全说。
车水三满怀把握说:“没事的,若祖康叔肯出面,一切好办。”
今天何祖康可以不跟平时一样按时回公社革委会上班,他本想懒管时间,先饱饱地享受个午盹才去做他的工作——找亚富谈话。昨天民警送来亚富低格调的诗作,诗的内容有污蔑知青下放是流浪的嫌疑,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吃午饭时何美仪来告之乐义被抓一事,请求帮忙疏通疏通。
何乐义被抓他全然不知,愕然之后,脑瓜子随着牙齿一起不停地咀嚼起来。既然美仪登门求助,且乐义怎么说都是族侄,不是阶级敌人,帮帮忙处理好不但讨了美仪的好,还在村中的族亲面前贴了金脸呢。问题是如何处理才好呢?乐义性格倔强,守信守义,定不会揭发别人。拖下去,只有押送县里,送到县里,事情就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如果亲自去劝乐义坦白,那又不是自己的职责范围,很有受人之托的嫌疑,而且未必说服得了乐义。如何解救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呢?
伟根的开工哨子吹响了,四方锅盖和儿子、媳妇都扛了把锄出门。何祖康伫立在天井中央,凝望天空苦苦思索。
天空云翳蔽日,挡隔了阳光的灼热,但阴霾下却没一丝风儿,闷热异常。
不能直接找马玉坤说情,那明显太傻了,上头立的案件,马玉坤没权销案。况且马玉坤严肃认真起来,非但不通融反而批评自己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岂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自己的嘴巴?因为前段时间全县都播放宣传表彰自己“阶级斗争观念强,立场坚定,绝亲情拒腐蚀”的幻灯片。
终于,何祖康思路渐渐地清晰了:乐义和知青常混堆儿,手抄本必定是与乐义要好的知青亚富,或者知青祥从广州带来传给乐义的,说服亚富他俩坦白认罪,问题可以解决一大半。一来,侦查的重点对象转移到知青身上,就有机会为乐义开脱。二来,若是知青招认,破案的功劳是我何祖康的,而不是董什么那个莽汉。在何祖康的眼中,董什么不过是一个只懂抓人斗人的愣头青。
何祖康来到何岗村生产队的花生地边,亚富和知青祥夹在社员之间拔花生草,他招手示意亚富和知青祥过来。
亚富起初以为是关于招工回城的事儿,满心欢喜,当他走近看清了何祖康神情严肃时,心里如烙铁丢入冷水中,嗤一声直冒忐忑不安的泡儿。
“本来,今天我要找你谈谈你写资产阶级情调的糜诗的事。”何祖康对亚富说,“但有一件事比写资产阶级情调的糜诗更严重,就是何乐义藏有黄色手抄本,给公社革委会民兵逮着了,关在黑房审讯。你们老实告诉我,手抄本是不是你们给乐义的,或者是另外哪个知青给的。”
知青祥嗫嚅地望望亚富,亚富支支吾吾。
“你俩不用担心,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不是来查案,而是为你们好,也是为了我的工作好,更主要是为了我的工作。如果知青出现问题,我这个主管知青工作的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工作做不够、做得差。所以我要赶在案件查明前,做些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见亚富、知青祥俩一脸不知所措,何祖康首先严厉质问亚富:“说实话,手抄本是你传给乐义的吗?”
亚富惶恐地点点头。
“好,知青祥,没你的事了,你回去拔花生草吧。”
待知青祥离开,何祖康吩咐亚富:“你立即回宿舍写份坦白交代书给我,内容是说在我的教育启发下提高了思想认识,不但认识到过去不安心务农的危害性,同时还主动交代藏有黄色手抄本的错误,并积极检举手抄本的来源。记住,要清楚地具体提供给你手抄本的人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这样一来,我有权处理这件事,若你不这样做,等到乐义交代了,你就不是自首立功,而是一名案犯了。到时我没权处理这事了,你回城的机会轮也轮不着了。”
亚富感激得连连点头,转身起步回村。
“慢着,这事你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何祖康叮嘱亚富。亚富一溜烟跑回宿舍写坦白交代书去了。
何祖康揣了亚富的交代书,骑自行车回到公社大院,一个更妙的主意冒上脑海:先别交亚富的坦白书,让牛牯全通知乐义招供,在乐义招供的时间前后才交出来,这样也让乐义赚个主动坦白的机会,有助于减轻罪名。到其时两份不相干的工作“意外”地巧合了:董什么审得乐义主动坦白交代,自己做知青思想工作意外地有大收获。这样亚富和乐义同一时间都做了自首人和坦白人,两人都算对破案有功,适合“坦白从宽”的政策,从轻处理两人就有理由了,这可是两面俱圆、天衣无缝的法子。想到这里他掉过车头又要踅出大院回村。
“何主任,马书记正找你开会呢。他们在会议室等了许久了。”
何祖康循声抬头,公社秘书站在二楼走廊冲他喊。何祖康只得在大玉兰树下支好自行车。大玉兰树下是天然的停放点,每天都有一大堆自行车停在树荫下。何祖康急步蹬上二楼会议室。经过秘书身边,秘书悄悄地讨好他:“他们一上班就等到现在了。”何祖康点点头,并不慌乱。
委员们都在,看样子就等自己了。何祖康一看见马玉坤满脸不高兴,连忙赶在他责问前解释:“早上没有接到下午开会的通知,所以刚才为知青糜诗的事情去找知青谈心了。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
何祖康掏出烟,每人尊敬地派送一支,以示歉意。
听他说出缘由,马书记的脸才阴转晴,“好吧,现在开会吧。今天公社党委会的会议内容就是,讨论如何处理黄色手抄本的案件。小董,你将情况向大家说说。”
董什么清清嗓门,抖抖精神:“今天早上,我分析中学生也有可能拿到黄色手抄本,考虑到学校人多,明刀明枪去搜查会打草惊蛇,必须杀他个措手不及。于是我带民兵去北江中学搞了个突然袭击。果然侦查方向对头,在一个叫何乐义的学生的书包里,搜出了那本黄色手抄本。”
“哦,是我村里的一个青年。”何祖康装作不知情,诧异地说。
董什么点点头继续说:“我在民兵营部审问了一个上午。但不论怎么审,何乐义都矢口否认是别人传给他的,坚持说是在路上捡得的。我看将他立案送上县算了。”
董什么越说越恼恨,肚子憋着对何乐义的不屈服态度的余怒。何乐义不招供,他无奈又不敢继续动粗,毕竟乐义是个血性青年,事情做绝了,或许今后会报复自己及家人,送上县就等于他完成了工作,且提升了案件的严重性和处罚程度,正好狠狠地报复何乐义。同时破案的功劳全归他了,为他造就升迁的机会。芦苞公社党委委员中就他特别年轻,其他委员也都超四十岁的了。
听到董什么提议送上县,何祖康顿时紧张,不等马玉坤和另外四个委员表态就抢先开口:“我的意见是,不应该马上将何乐义送上县。在这里我先声明,不是因为何乐义与我是同村同族的关系,而是,何乐义或者是最末的一个阅读手抄本的人,逮住一条小鱼就忙着上报邀功,不继续深挖,县委就会小瞧我们公社革委会的阶级斗争水平和工作能力,你说对不,马书记?”
马玉坤迎着何祖康谦恭的目光,赞同地颔首。他向来欣赏何祖康的处事稳重灵活面面俱圆,并且深谋远虑。多年前亲自将他从向东生产大队的书记提拔到公社革委,由于兵哥勇的糖衣炮弹事件更是将何祖康提为党委委员,无形中树为自己的臂膀。何祖康颇得他器重的是,因为何祖康没有一种恃才傲物、恃势压人的气势,虽然何祖康比他年纪稍大,但事事显得特别尊重他,相处下去毫无强臣压主的感觉。
“祖康说得有道理。”一个委员赞同,“嗯,既然你和何乐义同村,亲自去规劝或者他会招供。”
几双赞同的目光随着提议转向何祖康。何祖康早就立定主意不参与乐义的审讯,假如真的说服了乐义,就等于毁了亚富,坏了他一石二鸟的计策。他深吸了口烟,略作思考状才开口,说话伴着烟雾吐出:
“我觉得我去规劝作用不大,我了解何乐义,他是个性格倔强的后生,尽管我是他同村同族的长辈,他未必买我的账。若果翻脸了,今后我和他及家人早上不见下午见,多少有点难为情。”
党委们都是从乡村中走上来的干部,有人同感地点头。
马玉坤严肃起来:“阶级斗争是无情的,何祖康你这种畏首畏尾的思想要不得,共产党人做事要一往无前,无所顾忌。”
“对,祖康同志畏首畏尾不对。我若是你这样的话,芦苞公社的治安怎管?你应该去教育劝导何乐义。”董什么急于突破何乐义的关口往下查去。
何祖康摆摆手:“等一等吧,我还没说完呢。”喝了口开水继续说:
“我是这样分析的,何乐义是个未婚的乡下青年,他不可能创作出这种下流黄色的糟粕。而且,广州市公安局已明确,是由广州那边流传过来的,可以肯定是插队何岗村的知青传给他的。但我们不能没证没据地将知青一大揽抓了。广州知青可不是温驯的乡下人,他们反叛、使性、敢为,我们盲目抓人,可能引发事端,会让上级认为我们执行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水平低,工作粗陋。我的想法是,我立即再回村去找知青谈谈,乘教育引导之机,启发他们坦白自首。”
妙!马玉坤差点叫出来。“就这样做吧,务必将毒源连根拔起,将传阅染毒的人一网打尽,彻底肃清黄祸。”其他党委觉得何祖康有理,无话可说了。
董什么心里却哑巴吃黄连般焦灼难言。不管何祖康是否有意和自己争功,如果何祖康真的从知青哪里兜出传播者,那等于被他截了上水,破案的功劳就算他大了,自己则前功尽弃。马玉坤一宣布散会,他便埋着头往民兵部赶,他要和手下商量对策,赶在何祖康回来前促使何乐义招供。
何祖康回到村里,将自行车往家里一蹾,就急欲难耐地往巷尾走。瞧光景离惠莲放学还有一大段时间,他不用找亚富了,口袋里早揣有他的自首检举书。脚步魂牵梦绕地扑去邻巷何美仪家,时间他算计好了,找美仪厮混的时间就等于开导教育亚富的时间,等会回公社交检举书之前,通知牛牯全去劝乐义坦白自首,这样乐义坦白自首的时间,与亚富检举的时间是差不多,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