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虽是下午五时多,但夏天的夕阳十分勤勉,仍炽白地悬挂在西天。
“硬柴不多了。”乐义对洗碗的母亲说了句,便掖了把柴刀出了门。
牛牯全一家习惯用陶瓷茶煲煲开水,使用小炉灶要烧硬木柴,烧稻草是不合适的。
乐义向巷尾走去,外人一看就知道他要上何岗找柴棍。
路过惠莲家门口,乐义忍着不往里瞅一眼,径往巷尾的老榕树走去。他往榕树上爬,要实现一个淫坏的计划:借口砍老榕树上的干枯枝做柴,偷看惠莲洗澡。
乐义知道,吃过晚饭是惠莲洗澡的时间。像绝大多数农户一样,惠莲家没设洗澡间,洗澡都是在天井,届时她将巷口门关了,或是叫人在门口守候便是了。爬上伸向惠莲家屋顶那枝树干的高处,往下俯瞰几乎可以全窥惠莲的天井。
是《少女之心》手抄本的教唆,还是因为长到今天这年纪而有的本能?他很强烈地渴望惠莲将花衣裤褪个精光让他欣赏。感觉当然不同小时候见着何美仪替惠莲洗澡那样,只拍小手笑惠莲“剥光猪”了。
榕树最高处有只八哥窝,八哥正孵蛋。探头见乐义往上爬,欲飞欲留叽咕不安,后见乐义静静坐在它下边的树托不动,便不惶躁,警惕地注视着乐义,继续孵蛋。
树托的高度刚好能够俯瞰全村鳞次栉比的瓦房顶。还有几支烟囱袅袅娜娜升着炊烟,那是误了晚饭时间的人家了。
惠莲刚好要洗澡了。她端了一木盆水到天井,便关了巷门和大门,开始脱衣服。她解开钮,除下花衣服,浑圆白皙的双肩和匀称的腰身闪着迷人的光泽。她反手后背去摸抓,要解乐义在街上百货店见过的,那种叫乳罩的胸衣。乐义只觉脸热耳热全身血脉贲张,有点不能自已了,他下意识地用力搂紧树干。
一种期待即将出现的兴奋,只是涌起片刻,就倏地被罪恶的感觉惊醒。自己因看黄色手抄本挨批斗,已把仗义打倒街霸二爷、索回瓜钱的英雄形象踩耷了,再偷窥女人,村里的、街上的人就真的把自己推理成好斗好色的流氓,不再看重自己了。更重要的是若给人发现了,令通村通街都知道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让人看了光身裸体。是多么耻辱和不可挽回的失身,这对惠莲可是莫大的伤害!如果惠莲不理解自己是因为对她急切的爱,反而认为是对她的不尊重,那么平日对她的一切友好举动,纵使用千言万语也无法往爱慕方面解释了。
问题严重!乐义愧责畏怯地收回目光。仿佛惠莲是神圣的圣物,他不敢再偷看下去,转而爬向伸向反方向的另一树干。
不能再坏下去了。他折着枯枝往地上丢的时候,不断诫勉自己。
乐义认为扳下的枯枝差不多了,就溜下树,把它们堆拢成整齐的一大把。看看天色还早,心里搁着心事,就撂下柴枝,往何岗顶上蹬上去。他不担心路过的人误将柴枝扛回家。理得如此横竖分明的柴枝显然有主了,何岗村的人历来规矩自觉,绝不对有主的物品起贪念。
柔和的夕辉灌满何岗,给葱茏的树木、茂盛的杂草镀上金色,蝶飞蜂舞虫蜘织丝,鸟儿归巢,啁啾召唤。
何岗是红土,岗上种的多是大叶桉树和相思树、白兰香树,树干都较直,大抵是祖辈为抗洪需要而种植储备用的。一丛臭花树底,有一垛干了的人屎,下边拱起一堆松土。乐义知道松土下的洞里,是躲着可爱的乌黑油亮的屎壳郎。公的屎壳郎前面的拔是起尖棱的,母的则是平的。小时候,和惠莲上何岗玩,常遇上藏屎壳郎的松土堆,每次,他用手或脚拨走松土,让屎壳郎的洞口露出来,然后未懂忌讳地当着惠莲的面前,扯下裤子捉着自己的鸡巴管,瞄准洞口撒尿,将屎壳郎灌出来。收获都是给惠莲玩,尽管自己也很想拥有那油黑漆亮的小精灵,但只是在手心端详摩挲片刻。他感念何美仪平时对他的疼惜,故而,他把惠莲当作亲妹妹一样迁就礼让。
来到岗顶那棵他最熟悉最钟爱的相思树下,他一甩柴刀倚树而坐。树径约四十厘米。乐义深情地抚摸树干,这树曾经多少次见证他小时候当着惠莲的面前,无拘无束拉下裤子撒尿儿。唉,如今长大了,俩人之间的无拘无束关系却与日消泯,说话似乎要顾忌什么的很省了,甚至他一想到要见惠莲,就莫名地产生跟朝觐神圣一样的踧踖。
这树招乐义亲近,是因为树头一侧有一个墩,坐在上面,阳光可以受树叶遮挡,可以眺望蓝天白云和河西群山,又可以俯瞰北江。乐义自小就喜欢来这里玩,前些年跟兵哥勇学功夫时,就把沙袋挂在这树上,一拳一拳苦苦捶打。
宽阔浩荡的北江婉柔绵长,南北茫茫连着天际。此时的北江水很清澈,清澈得在岗顶遥望也可以感觉得到,如果潜入水里张开眼睛,六七米外的物体都能辨认得出。
读小学时,老师说江河是人类的母亲,乐义此下却认为,深长娴静的北江更像温柔贤淑的美姑、惠莲。
沙滩伸展开去的水里,知青祥和几个男知青在游泳。不见亚富,估计他还在县公安局里。他们与其说是游泳,倒不如说在嬉水。车水三的儿子日明、月明、鸦老太的玄孙何立壮、何乐仁等村里的一帮青少年,跟着他们玩做一堆。何岗村的男人无论老少都会水,扑入河里就是一条鱼。要是往日,乐义肯定跑下去一扔褂衣就扎入水里,在几百米宽的北江不歇地游个来回。他很自信自己的游泳功夫比他们高,可以与疍家艇上的“浪里白跳”们媲美。不过自从发生了看黄色手抄本挨了批斗之后,惠莲对自己有什么看法的焦虑,整天迷惘地缠绕于心,对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丧失了兴趣。
知青祥他们好像搞什么耍乐的名堂了,只见他上到岸上,揩干了双手,从放衣服的旁边拿了个小陶瓷茶煲。乐义这才发现他们带了个小茶煲来游泳,茶煲还蛮新的。知青祥揭开茶煲盖拿出一个大电光鞭炮,小心将引信展开,抖落里面的火药散,又捻回。然后划火柴燃着引信。没了药散的引信燃烧得很慢。知青祥将大电光炮轻轻放入茶煲里,盖上盖,走回水里,一手托着茶煲一手凫水泅向深水处。然后小心翼翼将茶煲放水面漂浮,茶煲的长嘴悠悠地冒出烟丝,说明里面的鞭炮的引信没熄灭。不远处泊着几艘运输大木船,茶煲迎着它们顺流缓缓而下。知青祥边游回岸边边大声喊:请大家欣赏我这只《多瑙河之波》《多瑙河之波》是一部欧洲反法西斯的经典电影的水雷吧。于是游泳的人都停下来,静静盯着那只漂流的茶煲。
一只要北上的小舢板从大木船中钻了出来,逆流而上。在艇后划桨的大人问船头的少年:“看见前面漂流下来的茶煲吗?”“看见。”“捡起来吧,蛮新的,还可以用哩。”“嗯。”
父亲稍摆下桨,艇头就近着漂浮的茶煲了,儿子蹲下俯身,探手拦截茶煲。
“别太大动作,水进煲里,煲就沉入江里。”父亲提醒。话尤未了,茶煲“轰”一声爆响,盖子腾起半米高,儿子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蹲不稳,一头栽进水里。
那群伺着看热闹的游泳者开心地笑了。不,应该准确地说是幸灾乐祸地笑。岸上人历来歧视水上人。“该死,疍家佬。”有人骂。跟接着一群人大声骂:“贪心,该死,疍家×。”
落水的儿子爬回艇上,即使那只没了盖的陶瓷茶煲还浮在水上,他也没去拿了。父亲对众人的侮辱性叫骂充耳不闻,继续往上游划去。
沙滩的上游是堆拱出岸的抛石,岸弯处泊了一渔艇,一个梳了髻穿套水上人特色的,齐膝短袖黑纱衣的渔妇,正坐在艇头织渔网。瞧见这情景,她对游泳的人投去愤懑的一瞥。
知青祥就是善于出妙招耍乐的人。有次他听何祖汉对他发牢骚,说堂哥何祖明吝啬贪小便宜,常借故蹭他人的卷烟抽,他明知又不好说他。于是知青祥给何祖汉出了一个坏主意,以耍乐一下何祖明出口气。他叫何祖汉将一根卷烟掏出烟丝,然后塞入小鞭炮,药引摆向鞭炮尾,这样无论用那一头抽,都燃得着鞭炮。然后再用小竹枝小心将烟丝填回去,搓搓烟卷,恢复原貌。结果何祖明向何祖汉蹭烟时,何祖汉装作随意给他那支烟,何祖明抽了几口就在嘴前惊爆,差点儿唬出心脏病。
惠莲洗完澡,坐在门口侧的石板凳上,她等待妈妈洗完澡拿衣服一起去洗。数十只彩色蜻蜓由巷尾飞蹿去巷头,又踅头飞蹿回来,惠莲看着触景生情,心里一下子回溯到童年时和乐义在大巷一起欢乐奔跑,捕捉徜徉飞翔的彩色蜻蜓的情景。时间过得飞快,恍惚是昨天的事儿。每想到乐义,心又总感到忸怩害羞。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叫爱?什么叫爱呢?爱这东西她只是和朱燕飞试探地探讨过,而且是躲开别人时才私下谈论的。无论男女,公开谈论爱是不道德的。
不管世间有无爱这东西,惠莲觉得自己应该谈婚论嫁了。高中已经毕业,不谈婚论嫁,还有什么事好做呢?虽然心里总是念着聪明机灵的乐义,但想到一辈子要陪他耕田种地,心就恐惧地颤抖。对于乐义,她遗憾地犹豫着,爱和婚姻原来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为了自己的将来还是要嫁给吃米的人,或者等待申请赴港的通知,到了香港再说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深深地喟叹:什么时候才能批出赴港申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