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妈妈洗澡毕,打断了惠莲的遐思。她走回天井,把自己和母亲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入木盆,带上肥皂出门去村中的水井旁洗衣服。出到门口,她踟蹰一下,没下巷口而是走去巷尾,揽着木盆的手臂关节隐隐疼痛提醒她,前些天学校搞的大劳动毕业献礼,刘忠阳校长要求毕业班,以有革命意义的劳动竞赛来结束学业,在九十九岗农场再增开一片甘蔗地。她拼命挥锄翻地累伤了关节。估计打井水难着力吊上来了,只能选择走远一点,到河边洗,省了手用粗力的痛苦。
北江,千万年来以粗狂磅礴的气势不懈地努力,为芦苞人涮造出厚厚的沃土,让芦苞人建成了赖以生存的耕作田地。她不但以水、以丰富鲜美的河鱼、河虾、河蟹滋润着芦苞人,还给芦苞人提供欢乐场所。即使公社革委会把北江河赛龙舟的“四旧”把戏撤了,但到了每年夏天,还是有人自发地举着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旗号,在北江搞一次大型游泳活动。上千男人穿了短裤头,光了上身,数十个穿长衣裤的姑娘,以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派参与其中。因街上挨近河边,芦苞街的男女基本自小识水性。他们抬一个用杉木制成的木架,木架上挂了毛主席游长江的彩画,偶尔呼几句口号制造气氛,从上游几里外一个叫街头圩的埠头下水,拥着漂浮的毛主席像木架,游到芦苞水闸前结束,全程四千多米!
当然,除了搞这样一次大型活动,长在北江河边的人,亲近北江千百年,自然懂得其他玩水乐招。何立壮提议知青祥几位知青哥哥,玩那个何岗村人叫马上厮杀的游戏:大个子充当战马,少年儿童充当将军。“将军”跨腿骑在“战马”的肩膀上,“战马”双手抓牢“将军”双脚开步进攻。开战的规则就是,在齐腰深的水里,两个“战将”互相推搡,“将军”栽下“马”或者人仰“马”翻,坍倒到水里的就算输。
知青祥真懂得创新,跟车水三叔不相上下。他不搞单打独斗,将知青分成两组,摆阵打混战,场面当然更疯狂刺激快乐了。
乐义动了动走下去参与“战斗”的念头,但兴致乍起就蔫了。他索性斜倚着树头半躺半坐,这样,怅惘的目光可以流连灰绿色的西岸山峦,和迎接夕阳的绚丽晚霞,也可以游览北江河景。
夕阳鲜艳,像一只锃亮的金盘,但没了热力。阳光映得织网的渔妇全身粉红。真美,很迷人,乐义心里轻描淡写地说。一艘清远城至广州的“清省”号客轮由北驶向南,拽走了乐义欣赏渔妇飞梭织黄昏美景的目光。每天都有一班客轮从清远县城发往广州市,黄昏时就经过芦苞。客轮可能也是烧稻草的,眼见船中央最高处的烟囱吐出长长的烟又黑又浓,跟家里烧湿稻草时,烟囱喷出的烟差不多。
黛色的天空上飘逸着两团纤盈轻曼的薄霞,吸引住乐义失意的目光。两团薄霞被夕阳染红了,正很慢很慢地互相移拢。两团美丽的彩云就是相互愉悦的我和惠莲了!乐义心里祈祷,让我目睹,是上天提示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一个熟悉的身影,不,一个梦牵魂萦的身影,揽着木盆从河堤上走下抛石堆。啊!是惠莲,这是上天的安排,应彩云昭示?乐义目光馋馋地追逐穿碎蓝花衣裤的惠莲。惠莲放下木盆绾起裤和衣袖,坐在靠水的石头上,双脚浸入清冽凉爽的河水,一件一件地洗衣服,一群泛着银鳞的镰刀鱼游过来吮她的脚趾。她的小腿和手臂像段汉白玉石一样洁白柔泽,一举一动仿如西施临世浣纱,与渔妇的棕黑色皮肤相比,美得鲜明,惹得乐义心旌狂摇。
惠莲的到来不但吸住乐义的心,还令下游不远处的沙滩外,那场乐疯了的“战斗”降低了激烈程度,“将军”、“战马”的目光不时开小差往她那边耽。尹惠莲天生丽质,走到哪都是一个招人注目的姑娘。
惠莲两条乌亮美丽的长辫,随着她洗衣的动作惹人喜爱地摆动。小时候乐义就拿她的长辫当牛绳牵着她玩,长大了,是懂得疼惜惠莲还是有种说不清的神秘意识驱使,他不好意思再扯她的辫子了。
乐义忘情地看着想着,猛然记起天上等待拥抱的两团彩霞。他赶忙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两团彩云仿佛给钉牢在蓝灰的天幕上,保持住一段距离不动了。乐义心里咯噔地打了个不祥的寒战:莫非它们是牛郎织女?
这时,河下传来惊叫。乐义唰地坐直身子往下看,惠莲坐着洗衣的石头上空了,只剩一个木盆,惠莲的头在抛石堆前的水里,一浮一沉地挣扎着往下游缓缓漂流。
惠莲溺水了!
原来惠莲扯母亲的裤过来洗的时候,也把自己的红花衣服带到水里。开始时她没发现,衣服顺水流往外漂时才看见。她站起来踩前一步想用手捞住它,不想脚下踏的石松动,她失去重心,双手在空中打个鸟扑翼,就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乐义顾不得树枝的挂痛狂奔下岗,穿过防汛路,直奔抛石堆,如同电影的解放军战士冲向敌阵。一不小心脚踢着草头,整个人在大堤打了几个滚,他跃起来继续冲。这过程,他看到抛石堆旁的鱼艇上,那个渔妇仍气定神闲地织她的渔网,眼前生命攸关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渔妇的老公从艇蓬里钻出来,稍犹豫便欲下水,被渔妇喝住。他去拔插在艇头固定渔艇的竹篙,不知道想伸向惠莲还是撑艇过去,也被渔妇阻止。他无奈地又钻回船篷里。
惠莲落水的地方,水深刚好比她身高高一点,她脚触地就条件反射地一蹬,头冒出水面,吸口气又下沉溺一下,连续几下,回湾漩涡就将她冲向河中。她蹬地弹起出水面的机会越来越小。突然,她感到乱蹬的双脚蹬着稍柔软的物体,让她整个头露出水面,呼吸到空气。慌乱的意识蒙眬地感到,双脚被一双手抓住向上抬。她望见浅水区的人都向她伸手,紧张呼叫。
她被水下的人向前托推一下,但还没够着浅水,又是一蹿一沉。这时那个托她的人在她身边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到她脚下,抱起她双脚,向岸边走去。
终于够着在浅水处伸过来的手了,惠莲胡乱地抓着一只手,那只手用力将她扯到脚可着地的地方。她惊惶哆嗦得站不稳,两个知青一左一右架着她到岸边的沙滩上,她蹲下,吐出饱撑肚子的河水。何乐仁游开去,帮她把漂流的衣服捞回来。
救惠莲的人从水里蹒跚地走到沙滩,就疲惫地仰脸倒下,就像一个快要死亡的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惠莲非常胀痛的头还是意识到:是知青祥救了自己!
“你,没事吧。”乐义气嘘嘘地跑来惠莲面前关切着问。
惠莲吐不出水了,歇了歇气回过神,才双手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乐义本想去扶她,但当着那么多人面前,他不好意思献这个殷勤。
惠莲不知所措低下头,看见湿透的衣服紧贴身体透出肉色,乳房形状若隐若现。眼前全是男性的目光。她警醒,脸发热,羞涩难当地掉头小跑,蹬上大堤逃回村。
乐义以与她家人较亲近的身份,跑去惠莲刚才洗衣的抛石堆上,他欲把惠莲的衣服收拾回木盆捧回她家。看到有乳罩和内裤时,迟疑了。
沙滩那边似乎有什么新动静,乐义又跑回去。
知青祥坐起来,左脚掌开始大量冒血,伤口足有一寸长,刚才救惠莲时,在河底不知是踩着锐利的石块还是破玻璃瓶。一个知青拿来一条毛巾,在他的脚脖处打个结用力勒紧,阻止血往脚底流,又用另一条毛巾包扎伤口。
乐义深深感激知青祥这位救了惠莲的结义兄弟,二话不说,蹲下身背起他。
“伤口太长,不缝线不行。”乐义吩咐弟弟何乐仁替惠莲收拾衣服回家,就和一个换好衣服的知青,背知青祥去芦苞卫生院治伤口。
一弯娥眉月悬在东方上空,云翳星淡,北江水面泛着微弱的粼光。河水流淌声似有若无,一切陷入影影绰绰之中。北江边的那堆抛石堆前,一对母女划火柴点香烧纸钱,跪着对江心遥祭。尹惠莲面对朦胧石堆,余悸犹存,惶恐地提防水下会忽然蹿上一怪物把她扯下水。
“谢谢河神大量宽容,凡间贱女不解神意,现在特来叩谢,并送还你喜欢的衣服。”何美仪对着北江河喃喃禀告,就把下午被水漂走又捞回来的那件红花衣服扔到河里。然后母女俩去芦苞卫生院看望知青祥。
走上大堤,何美仪回眸黑黝黝的北江,想起刚才鸦老太的说话,便自言自语自责:“今年的端午节应该抛几条粽子落河!”
刚才候天色黑下来,何美仪用红纸折叠了两个红包揣入怀里,小红包内封两毛钱,大红包内封五元钱。然后拎了那件落水的红花衣服,带着惠莲去鸦老太家借香和纸钱等冥品。小红包是借香烛时回个吉利给鸦老太,大红包是答谢知青祥用的。
“鸦老太,我想要点纸钱去河边拜拜神,谢谢河神解了她的难。”美仪把小红包送给鸦老太,鸦老太很乐意地接受了。那是乡俗乡规,助人做神事要收红包图吉利驱秽气,这样才大家都吉利。
鸦老太取了纸钱和香给美仪后,很疼爱地摩挲惠莲:“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平安是福。人有时要破财挡灾的。”
美仪说:“对呀,我也说她了,衣服漂走就算了吧。或者是龙王爷看见喜欢呢,他要给龙女龙母。你捞它干什么呢?太危险了!那些水上人也太没人性了,眼见就在他的艇边落水的了,就是不理。”
鸦老太:“水上人的规矩是不救落水人,他们认为人落水是水鬼找替身转世,如果他们救落水人就得罪了水鬼,往后水鬼就会找他们的家人代罪。唉,也难怪他们的,他们终年生活在水上,时时有危险。我听说今年端午节那会,村里没人扔粽子进北江河。每年都扔粽的,今年不扔,河神不高兴了。”
何美仪慨叹:“今年饭都几乎吃不饱,谁还有心情和剩物去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