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捧着三条黄瓜嘻嘻哈哈走进美仪屋里,令美仪诧异:“什么事那么开心?”
“世事真巧,刚才我从自留地摘了黄瓜回家,看见饭桌上又有几条黄瓜,我以为是伟根阿爸摘回来,见多了,便拿去送给全嫂大安人,没想到,你猜全嫂大安人怎么说,她说‘我才送了几条给你呢,去你家那阵子你屋里没有人,我就放在桌上离开,怎么你不要吗’。哈哈哈,原来我饭桌上的黄瓜是她先前送去的,美姑你说好笑不?三条黄瓜两个傻女人送来送去。全嫂大安人提议送给你,喏,就送给你吧。不过美姑呀,你别怪我没有专门送给你的那个心啊!”
“哪里话,送别人和送我都是好心好意嘛,不过我从菜园摘的松蒿菜够吃两天了,还是送给玉娇吧,她孩子多,吃饭菜的量大点!”
“也是好的。”翠儿点头欲掉头离去,马上又想起什么停住脚:“哎,美姑,还有一件大事真是不好意思告诉你。”
“什么大事儿?”
“伟根昨天说了,今年早造的生产积极分子没你的份了。”
“我以为是什么大件事呢,没评上我最好,我平时开工比任何人都少,年年两造评选都评上我,多奖几十个工分,说心里话,我不好意思啊!”美仪坦然地笑了。说真的,她不是想出风头的人,也不在乎多那几十个工分,而且她明白,生产队委凡是有什么好的评选都选上她一份,而村中没人有意见,是因为她平时舍得周济别人,待人谦和不计较。
“队委不知怎么评的,竟然评上何志操的老婆,她平时干活最多怨言,最计较工分。”翠儿愤愤不平。
“她虽然嘴多舌毒点,但干活还是很下力气的。”
“应该评全嫂大安人。”
美仪莞尔一笑,没说什么,她不喜欢在背后过多地对别人说三道四。翠儿便去柳玉娇家,美仪忽想到一个主意,便叫住翠儿:“哎,今天生产队没活不开工,我们和全嫂,玉娇几个一起舂粉造糕点吃好吗?”
翠儿一听喜形于色地点头同意,舂米粉是要四个人呢,两个蹬踏樁板,两人下米筛粉,她们四个人刚好。
何美仪又说:“不过,我估计四家人吃要舂十来二十斤米,早造的谷未到分配,我家的米估计盈余不多,你凑点过来行吗?”
“行呀,我和全嫂大安人每人凑四斤,不用玉娇凑了,她肯定拮据了,就上她家舂粉吧,她家的厅堂阔大好造作。”
“好,我现在先去玉娇家清理碓坎,你和全嫂去摘些姜葱,顺便去我的自留地拔几个芋头吧。”美仪说。
“萝卜糕比芋头糕好吃,你说是不是?我喜欢吃萝卜糕,可惜现在不是收萝卜的时节。”翠儿说着步子轻快地走下巷。她来到邓月至家门口时,牛牯全刚要出门,看见翠儿还是捧着三条黄瓜,就诧异地问:
“翠儿你今天怎么啦,傻婆一样,捧着三条黄瓜走来走去?”
翠儿将美仪的提议告诉牛牯全,只见邓月至挑了担空尿桶出来,就问:
“去哪?”
“上芦苞街上买担尿回来。”邓月至答。
在那个还没有化肥的年代,芦苞街上一千多户居民家庭和商店都备有贮尿的尿缸,每天都有周边的农民挑(或者用自行车驮)着一担空尿桶,到街上走街串巷,逐家逐户询求买尿,当时一担尿的价钱是一角五分。值得很怀恋的是那么多年了,却从没听说过有街坊人故意往尿里掺水。
翠儿拦住她:“不要去了,我和美姑商量好,今天我们一起舂粉造糕点。”
邓月至迟疑了:“不行,自留地的菜瘦得可怜,一定要施肥了。”但表情却表露出很想去舂粉。她略思忖,对牛牯全说:“喂,你去买尿吧。”
牛牯全摇头,“一个大男人挑着尿桶走街串巷央人卖尿,很丢架子。”
“丢什么架子,别村的男人不也有挑尿桶去买尿么?这样吧,你骑自行车去,尿桶驮在两边,不要去私人住家,去问街上的店铺就行了。”
牛牯全不满地说:“你们几个女人发什么骚舂什么粉嘛,带米到街上的公社粮油加工店,让他们开机打粉不就行了吗?”
“自己舂粉可以趁机聊天。”翠儿说,“还可以省下两角钱加工费买糖和糯米粉。”
邓月至不由分说,撩起衣襟从内衣袋掏出壹角伍分钱塞给牛牯全:“去吧,回来我煎份香脆的芋头糕奖你。做点家务比去祠堂吹牛皮有益得多呢。”然后管自拉翠儿去了。
何美仪舀了约十斤米进米斗,捧起就出门口,才走几步想了想又回屋里,揣上五粒糖果才往车水三家走去。走近车水三门口,听见屋里传出小孩的哭声夹杂着柳玉娇的斥骂声,进屋一看,柳玉娇用巴掌扇小二,小二双手护头啼哭,小四也在一旁哭得涕泪泫落,老大在玩弄着从垃圾堆捡的破灯盏,小三呆呆看着眼前一切。
“什么事呢?”美仪问。
柳玉娇住了手,喟叹一声:“猪仔生多了,不好照应。刚才我把大姐前天送来的两只嫁女合桃酥饼,分给这四只小讨厌。谁知小二这个食精贪吃,欺负小四,吃完自己的就抢小四的吃。”
美仪痛惜地揽过小四替他抹泪,亲昵地摩挲他的头:“二哥欺负你么?”
小四点点头。
“别哭了,姑母给你糖果,软软的糯米糖。”美仪从口袋掏出糖果,给了小四一粒,“别吃太快哟,这是惠莲姐姐也不舍得吃的靓糖来的。”
“你们三个,每人一颗。”美仪每人分一粒糖,分到小二时说:“你是哥哥,不但不应该欺负弟弟,有时还要让着他呢,因为他比你小,知道不?”
“嗯。”小二不知是领教了还是看在糖果份上,快快点头。
柳玉娇听美仪说,等会儿翠儿和邓月至两个人一起来舂米粉煮糕点,高兴得很,她连忙吩咐日明去舀盆水来,洗抹碓坎。美仪随手拿个稻草扫帚清扫碓坎,扫帚差不多光了头,柳玉娇赶忙到厨房理一把整齐的稻草,利利索索就扎了一个出来给美仪。
“三弟呢,去哪?”美仪不见车水三,问。
“还会去哪?必定是去祠堂吹牛皮。”
生产队不用开工的日子,社员如果不需要忙自家的菜园和自留地,不需要上街买点针头线尾什么的,不需要探亲访友的话,祠堂就是聚脚点。即使不玩乐,也抽抽烟煲无米粥喻聊不切实际不实用的话题。打发穷极无聊的时光。
不知是上祖定下的规矩还是习惯的沿袭,女人们除了喜事,一般不去祠堂的,要聚头就串门。
祠堂今天又热闹了,下象棋、打扑克,因没有台凳,都是席地而坐。
亚富今天百无聊赖,也就去祠堂凑凑热闹,他在下棋打牌的人堆里转一遭,找不到玩头,忽然望见墙角丢满一堆乌黑溜光像兵兵球拍一样的方板,便走过去拿起端详,是酸枝木吧,他心里惊叹木质的坚硬。
何祖明凑过来:“这是忠字板,一面贴毛主席像,另一面贴一个红色忠字,拆水车的刮水板造的,那时整村人每人一只,用来上芦苞街上游行用的。”
哦,是忠字板,亚富想起来了,他爸妈也各有一个,不过不是这般靓木料。在放下之际,伟根七岁的儿子小聪明拿着一个雪白的乒乓球,好奇地走过来。亚富瞬间有了灵感:用忠字板作球拍,借小聪明的球用,在天井下架一张简陋的乒乓球枱打乒乓球。
何祖汉和几个听他提议的年轻人,在祠堂侧室搬出几件杉板和长凳,架成一个球台。但当亚富向小聪明提出借乒乓球玩时,小聪明疑惑地望着他摇头不愿意。
“我给你两分钱买糖吃,你借个球给我们玩,玩完还给你。”
小聪明这才乐意将乒乓球给亚富,并且很珍惜地玩弄亚富给他的两分钱硬币。
一个以木板搭成高度和长宽都不标准的乒乓球场地开始运作了,还招惹了不少青中年人的兴趣,凑过来玩,于是亚富就定了7分一局,胜者坐庄的玩法。
车水三来到祠堂,心里别别扭扭。今天不开工,柳玉娇将一件她表哥不要的,七成新湖水蓝色的衬衣给他穿了出门,何岗村的人,除了汗褂子,穿的都是带有补丁的衣裤,自己穿件完好的衣服显得有点招摇了。
“三弟,今天穿件好衣服要赴喜宴吗?”果然一遇上何奇武,他就问了。车水三脸微红了:“说来寒碜,老婆的表哥的旧衣服,他不要才给我的。”
何奇武掏出烟,卷了一支后,递给车水三,车水三接过。“三弟,这段时间吃饱了等屙屎,闷死了,刁他老母不准私人挣钱,但私人又穷,不知做官的怎么想的。哎,前些年你不是去过广州混,赚了点钱回来吗?倒不如再去广州挣几个钱。”“去广州赚钱也不是容易的,工厂、商店规定不准招零工,只有蹲街边,碰巧有单位需要雇临时工,就干一两小时赚一元几角,也不是天天有活。而且收钱时还要去街道劳力站开发票,劳力站开发票要凭广州户口本,我们农村人本来连户口本都没有,更别说广州户口本了,只有求广州人代我们去开,还要遇上好心的广州街坊人,才愿意去骗劳力站代我们开回来,麻烦得很。虽然收入比在村里好得多,但遇上民警查户口,就当你是盲流遣回原地。现在更严格了,如果没有证明去广州,治保员查到就拘留,而生产大队一般不开证明,想出个村子都难了,唉,这时世不知怎的,旧社会我爷爷去上海都很随便呢。”
小聪明不懂玩乒乓球,起初觉得新奇好玩,就在旁边羡慕地看,看着看着就厌了,于是走到坐在大门口门墩石上抽烟的车水三旁,央他讲故事:“三伯,讲故事好吧?”车水三伸伸腰:“你想听故事?”小聪明点头。听说车水三愿意讲故事,几个孩子一下子围过来。看到小孩们热切的眼神,车水三要寻开心了,他故作倚老卖老地说:“先念一段课文给我听听,看看你们念书念成啥样,念书不好的话就听不明白我的故事的。”小聪明念一年级,和车水三的小三子同班。他挺胸不假思索地念起来:“爷爷七岁去讨饭,爸爸七岁去逃荒,今年我也七岁了,高高兴兴把学上。”
车水三满意地点点头:“唔,我的故事还在脚下呢,要帮忙抬一抬腿,将故事倒回嘴里。”
小聪明和几个孩子真的去抬车水三的脚。
“好了好了,故事溜回嘴了。”车水三清清嗓子开始说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村子有个叫何松的人,在何岗山边养了十头猪……”
“你在说我的爷爷?”小聪明打断他的话问。
“对了。河西的山里有只老虎,闻知他养了十头猪,觊觎得直流口水,但又不敢过来偷,它怕遇上人,因为它知道人比老虎聪明。
一天入夜,电闪雷鸣,下着连绵雨。老虎高兴了,黑天雨夜,人们都躲在屋里了,是过江偷猪的大好机会。它泅水过了北江,悄悄来到何松的猪屋前,猪屋只半腰砖墙。老虎跃上砖墙,跳入猪栏里,正要行动,却见一盏灯光微弱的风雨灯,摇摇晃晃走近猪圈。有人来了,老虎吓得不敢动,混在猪群中伏下来。
来人是猪的主人何松,他走入猪舍,解下大竹帽挂了风雨灯,便修补漏水的瓦顶。这个瓦顶每逢下雨就漏水,一下雨就勾起他的牵挂,要冒雨前来检查补漏。下雨就成了他的心病。
瓦顶一会儿修好了,何松深深地喟叹,‘老虎倒不怕,最怕的是漏啊!’。黑暗中老虎听说了,心里害怕地琢磨:漏是什么动物呀,令到人都怕它反而不怕我们,难道这世上还有千兽之王?待何松离去的身影一消失,老虎便要去撞开猪柵门,想着快快动嘴拖猪走。然而在抬头瞬间,天上遽然闪电,只见闪电之下,一个庞然大物‘呱刺呱啦’响着窜近猪屋。
莫非这就是漏?老虎吃一惊,赶紧缩回猪群中。
你们猜猜来的是什么呢?他是一个偷猪贼,头戴小竹帽,身穿葵叶蓑衣,故此走路‘呱刺呱啦’地响,他要乘雨夜偷只猪去卖了换钱。俗语说,做贼心虚,偷猪贼手忙脚乱解开拴柵门的绳子,打开柵门闯进去,用带来的大麻绳将一只猪一套,索紧点就慌急急拖出猪屋外。他万万没想到,慌急之下绑了的是只老虎。
老虎惊恐万分地乖乖跟着偷猪贼走。心里不住打哆嗦:这个果然是连人都惧怕的漏了,你瞧它毫不犹豫地进门,又从容自信地缚自己,当今天下,人对付我类还需勇气,敢毫不畏惧地对付我的,除了是人都惧怕的漏还有谁呢?
大概行了半个时辰,来到一树林中,刚好雨停了,离何岗村也远了。偷猪贼要歇歇脚,便将猪拴在一棵树下,蹲下抽烟。他很兴奋呢,成功偷了只大肥猪,卖了它可以一年不用干活了。想到这,他喜滋滋地划根火柴,欣赏一下这次不义的收获。
火柴还没凑近老虎,他瞬间惊得魂飞魄散,口不能言。老虎被他的火柴光吓着了,惊惶地吟叫蹿跳,偷猪贼以为老虎要扑过来,竟然狗急跳墙,和着蓑衣爬上了旁边的一棵小树,在树托上站着簌簌发抖。”
车水三说到此打住了,闭上眼睛仰头深吸一口气。
“后来呢?”小聪明追问。
车水三闭着眼说:“故事是躲着的,没有烟抽不够精神挖它出来,快去替我找烟来。”
几个小孩便在祠堂里东凑西看,央得别人要来一根卷烟。车水三叼在嘴上,吩咐小聪明:“给我点上。”小聪明接过车水三的火柴,恭敬地给他点上。车水三深吸了二口才继续讲下去。
“过了两个时辰,天露曦微,一只猴子路过老虎面前,很惊诧地问:‘虎大哥,你今天怎么给缚住了?’
老虎垂头丧气地说:‘我给阿漏逮住了。’
猴子很奇怪:‘阿漏,什么阿漏?’
‘我也不知道,就在旁边那棵树上。’
猴子天生特别好奇,它走近树下抬头一望,朦胧中真的有一团东西在树上簌簌作响。它既害怕又禁不住诱惑要看个究竟,于是就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往上爬。
偷猪贼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慢慢往上爬,刚回魂的脑袋又陡地再五魂颠倒了:老虎爬上来,我这次完了。这样想着,裤裆的老祖宗仿似不是自己的了,尿哗哗啦啦如同倒洗澡水直漏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