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一爬一小心地向上挪动,冷不防头上洒下水来。又落雨了?啊呀不对,热乎乎的不是雨,天上不下热雨的呀,哦,它果是虎大哥说的阿漏!猴子一惊悚,爪子便抓不牢树干滚落到树头。它跑到老虎面前,慌急地说了句:‘真是阿漏,漏着我了。’便转身奔逃。
老虎见阿漏在树上许久不下来,就悄悄噬断麻绳踮着爪子逃走了,它想,往后不再来偷何松的猪了,下次若遇上阿漏,恐怕小命难保。
天大亮,偷猪贼见老虎走了,四下张望良久,才缩缩瑟瑟手脚颤抖地溜下树,他也决定以后不再去偷何松的猪了,因为何松养了一只老虎做看护。
从此,何松养的猪没有老虎吃也没有贼偷了。”
“那我爷爷的十头猪现在在哪?”
车水三给噎住了,他将何松的名字穿插入这个神话传说中,本是调侃一下小聪明,没想到小聪明会这样天真地问。他支支吾吾,眼珠溜转到身后祠堂,想起那天的自查会,于是答:“割资本主义尾巴,给割掉了。”
小聪明打破沙锅问到底:“割掉尾巴,猪还在呀,为啥不见呢?”
“这尾巴不是那种尾巴。”车水三望着几双天真幼稚的眼睛,想着如何才能解释明白,这时,大儿子日明欢蹦乱跳来到祠堂门口,说妈有急事找他。车水三便对小聪明说:“今晚回家去问你爸爸吧。”然后缓缓站起身舒舒腰唠叨:“有什么屁急事呢?”蹲在不远处闲聊的何乐宁打趣地答话过来:“赶下种生小六哩。”
几个男人笑了,小孩们莫名其妙地跟着笑。
车水三领了两角钱骑自行车上街去买白砂糖和糯米粉。
翠儿和美仪一人踏一只脚在踏板上,用力蹬起舂碓,“嘎唧噗——”“嘎唧噗——”石碓一下连一下捣入石臼里,米粉发出低沉的闷响。柳玉娇拿来三大张褐色的硬壳纸铺在地上,瞧瞧舂烂的大米可以筛粉了,就蹲在臼前用个大蚌壳乘舂碓摆起时,迅速舀出来,倒在箩斗里,和邓月至往硬壳纸上筛,筛不下的,就倒回石臼里继续舂。
“鸦老太喜欢吃白糖糕还是芋头糕?”柳玉娇想到等会造出糕点,先给鸦老太送去,便抬头问翠儿。
“两样都喜欢吃,不过还是喜欢吃芋头糕多点。”翠儿答,“应该叫鸦老太前来教我们造糕,她造的糕比其他人造的糕好吃。”
正说着屋外传来小五尖厉的哭叫,不啻伟根吹开工哨子。柳玉娇拍拍沾着米粉的双手,正要出门口看个究竟,鸦老太两只裸露蚯蚓般青筋的瘦手,一只拄着那条人人熟悉的光溜溜竹杖,另一只牵着小五步履蹀躞地迈入门口。小五仍凄惨地哭叫,额上肿了半个乒乓球一般的瘤子,上面涂了红汞药水。
“几个小孩在院中追逐推闹,他在门前摔倒,额头刚好撞在门槛上。”鸦老太满脸歉意,对迎过来的柳玉娇解释,眼眶盈满晶莹泪水,柳玉娇抱起小五,宽慰鸦老太:“小孩子磕磕碰碰总难免,谁个孩子没跌过?没事的。小五别哭,一会儿就不痛的。嗯,我们在造糖糕,你再哭,等会造好了,不给你吃的。”
小五果真不哭了,抽噎着鼻子。
翠儿解下包头的围裙,殷勤地拂抹干净竹椅上的微尘,然后搬到鸦老太的屁股下:“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刚想去找你过来,指教我们造糕点呢。”
鸦老太似乎没听见翠儿说话,神色仍沉浸在歉疚之中,喃喃自责:“都怪我,看见他们疯跑时没阻止他们,只惦挂着柴屋那头咯咯叫的母鸡生了蛋,我生怕母鸡自己吃回,赶着去捡蛋。”
鸦老太就是这样令人感动,永远都有一种欠了别人的感觉,这种善良仁爱,伟大得让有良心的人没法承载得下的,柳玉娇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哽着喉轻轻拍拍鸦老太的肩膀:“鸦老太你别这样说了,我劳烦你帮我带小五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还……”
何美仪从柳玉娇怀里抱过小五:“嗬,小五,还有你未派分糖果。”说着从衣袋掏出糖果给小五,小五咧开嘴高兴地笑了。美仪一刮他的脸蛋儿逗他:“又哭又笑,不怕镜子照。”小五嘿嘿笑出声音,然后下地自顾地玩耍了。
女人都是这德性,几个聚头不是说别人的是非,就是道自家孩子的乖顽、家婆的长短。现在有不喜欢说人的鸦老太在场,她们就不敢说了。自然又想听鸦老太说何岗村过去的事儿。
“鸦老太,村里的人传说,我们何岗村的祖宗当年来芦苞时,是个从清远的山旮旯流浪过来讨饭的小乞丐,初时靠帮街上的店铺打工糊口,最后因为为人老实本分,被一个老板看上了过继为嗣,接续了他的生意……是真的?”翠儿问。
“是的,我嫁过来何岗村后,不时听到老一辈的人拿这个传说教导村里的年轻人。”鸦老太抬抬头,舒舒腰,大大呼吸口气说:
“很久很久之前,应该是七八百年前了,何岗村的祖宗初到芦苞时,是个十五岁的小孩。他孤身一人流浪至此,路过一米铺,乞求店主施舍点剩饭给他吃,店主只有一个雇工,刚好也需要多雇一个人,便问我们的祖宗愿不愿意替他干活。对于我们的祖宗来说,这是好运降临了,从此不用流浪,不愁食宿了,他不问工钱便一口答应了,并且马上很卖力地动手干活。
店主是个城府深、明事理且不甚言语的斯文稳重之人,对我们的祖宗很满意,就雇了他。
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米店进货,我们的祖宗和原来的雇工,从北江河的船上搬两千斤大米上北江堤上,再用平板车推回店门口,然后扛入店后的仓库。每袋米重约100斤,对于他俩来说不算重,一个上午干完了。
午饭,老板特意杀了一只鸡,我们的祖宗不懂得芦苞人的规矩,店主非节日非喜庆的日子,无端端杀鸡招待雇工,是解雇的暗示,本地人叫那碟鸡的菜名做无情鸡。
吃过午饭后,店主掏出铜钱放在饭桌上,推到他面前,平静地说,店里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多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了,这是你之前的工钱,你可以离开本店了。
店里的生意要两个雇工才忙得过来,祖宗明白店主委婉地解雇自己了。他回房间收拾起自己简单的行囊,往店外走时,看见脚边有把扫把倒在地上,他便捡起,并随手将附近的垃圾扫归垃圾篸上,才出门口。
店主在后面把他叫住,不解地问:‘你被解雇结算了工钱了,还干活?’祖宗答:‘帮你收拾整齐干净的店面是我的工作,今天我虽离开,但要有始有终地做人,才对得住你对我的雇佣。’‘唔——你很有良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解雇你吗?’‘不知道。’‘为什么不问问呢?’‘不是我的本分。’‘原来你这么老实,那我告诉你,刚才你俩在店门口往店里搬大米时,我在楼上算账,我从楼板缝里窥见你,每次扛完一袋米入仓,空手出来后闲等另一个出来,才扛米进去,这过程分明是借故怠工偷懒。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平时可不是这样的?’
‘老板娘跑入仓库里帮忙垒叠米袋,店里没人看管车上的米,我担心只顾干活,被人偷去大米,使你受损失。’‘啊!原来是这样。’店主很感动,又把我们的祖宗留下了。店主夫妇俩无后嗣,于是把我们的祖宗定为过继养子,于是我们的祖宗在芦苞扎下了根,并且继承了生意。一路开枝散叶辟土开村,建立了何岗村了。”
柳玉娇听出鸦老太嗓子有点沙哑了,便去厨房倒了碗开水来给鸦老太。鸦老太喝了口水又说:“做人处事有始有终,有良心,上天就会给好报应,若做恶事,纵使人不计较,上天也不放过他哩。唔,这叫做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很薄待婆婆的媳妇,自己一家子吃米饭,却只给婆婆吃番薯芋头,好的东西总是自己先占了。有次姑姑回娘家,送了件新的花布衣服给母亲,她看着眼热,待姑姑离开,就向婆婆索要新衣服。婆婆说是女儿送给自己的,是女儿的心意。媳妇斥骂婆婆说,自己要经常出外,穿上新衣服好给这个家添体面,硬抢过来往身上穿,试试好看到什么程度。谁知媳妇穿上衣服扣上钮,新衣服竟然霹雳一声裂开两片,媳妇也裂成两半。”
米都舂过了,邓月至和柳玉娇筛粉,车水三还没回来,何美仪见暂时没事做,便对翠儿说,替我刮刮脸毛。翠儿笑了:“美姑你的脸够嫩滑的了,还要装饰吗?”说得美仪脸红地笑了。柳玉娇给了美仪一条缝钮的线,美仪拿了一撮粉,敷敷脸仰起头让翠儿绷紧线一下一下刮脸上的汗绒毛。
邓月至和柳玉娇捧了米粉到厨房造糕,鸦老太跟了进去。
“白糖还没买回来,先造芋头糕吧。”邓月至说着,去刮芋头皮,洗净切成细丝。
鸦老太走到灶前的小木凳坐下,看意思想负责烧火,柳玉娇说:“鸦老太,不用你动手了,我们忙得过来,你就坐在外面指点就行了。”
鸦老太想想自己手脚慢,会了误别人的工作,也就在远一点的方凳上坐下。
柳玉娇提起锅,搁在灶口前的火灰坎,手抓锅铲铲除积聚锅底的厚锅灰,嘴里喃喃:“不勤打柴就要常刮锅底。”
芋丝、葱都切好,邓月至问鸦老太:“鸦老太,芋头糕怎么下料蒸才好吃?”
鸦老太说:“首先,拌粉的水先用盐泡成盐水,因为盐太大粒,不泡开而直接撒入粉浆里搅拌,味道就不均匀,蒸出来的糕会一方咸一方淡。一般人是将葱和芋丝拌入粉浆里蒸。我呢,先将葱和芋丝用生油炒熟再拌粉浆蒸。有猪肉的话,先猛火煎出猪油炒熟葱和芋丝,然后才拌入粉浆里蒸,造出的糕点最香口。”
柳玉娇苦笑:“现在猪毛都没了,要吃肉就只能割自己的大腿了。”
柳玉娇燃着灶火,将身后的稻草逐一小把逐一小把卷成小卷塞入灶膛烧火。邓月至按鸦老太的指导,炒熟葱和芋丝后拌粉浆放入锅里,盖上锅盖蒸。她空下来了,交叉手臂,倚着灶又问鸦老太:“你蒸的白糖糕怎么可以有三层的呢?”
鸦老太答:“其实就是在每层中间抹少许油,但不要太多,太多油每层之间不相粘,太少了,每层之间又黏在一起,先蒸一层,即最下面那层,米浆稍凝结就抹油,下第二层浆,第二层浆稍微凝结就抹油下第三层,然后蒸熟即可。”
邓月至记牢鸦老太的指导,她转身揭锅盖,用筷子戳戳糕,还没熟,又盖上锅盖。
“乐义最近很少见,去哪呢?”鸦老太想到就问。
“跟生产大队的副业队去河西修水利。”邓月至答,“他去副业队好,不然就会像一只无绳的飞砣到处乱飞乱撞。”
柳玉娇说:“全嫂大安人芦苞人对年长的妯娌尊称,大安人是对大嫂的尊称,二嫂叫二大安人。乐义中学毕业了,该找对象结婚了,有了老婆他就不乱飞了嘛。”
“找对象结婚,现在女人家要求高,我家除了只有两台旧单车,什么都没有,哪敢去求人家?”邓月至半开玩笑半感慨,“乐义娶不娶得着老婆还不知道呢。”
“有媒人上门吗?”柳玉娇说。
“有是有,董寨和下陈村都有人通过亲戚来问过,都说要另外建一间屋,与我们及他弟弟分开住。你也知道我们的家底,突兀地建一间屋,是那么容易的事么?”
“条件是高了点。”柳玉娇同情地说,又苦笑了:“将来我娶儿媳妇就更难了,五个儿子呢,唉。”
邓月至又说:“有一个河西乐塘村的熟人,介绍她侄女,条件没那么高,要求有新单车、衣车、手表就行了。一下子要买大堆新物件,我也不够钱,不过后来我想想,不就三四百元嘛,为了做好一件大事,一家子省两三年就勉强可以了,便答应那个熟人见见面。谁知乐义听我一说,哼一声‘别提那事’。我不知他怎样想的,我不大敢张扬为他找对象呢。”
“其实你不用到处找媒人了,美姑的惠莲挺好。”柳玉娇对鸦老太说,“鸦老太你说是不是,他俩是天生的一对。”
鸦老太咧开瘪腮笑了:“乐义和惠莲很配,一个做事风风火火,一个温柔恬静,男主外女主内。”
邓月至:“惠莲当然好,漂亮文静好家境,她做我媳妇,不但不用背债建新屋,连单车衣车钱都省了,乐义一年四季也不用穿补丁衣服,不过我有自知之明的,你瞧惠莲的样子,天生不是耕田的命。”
“缘分这东西说不清的,鸦老太你说对不对?若你有这样想法我只管对美姑说,反正又不是外人。”柳玉娇直率大咧地说。
翠儿和美仪刚好入厨房,翠儿追问柳玉娇:“什么事想不想呢?”
“哈哈,我说我要赚点媒人金,给全嫂大安人说个媳妇,问她想不想惠莲做她媳妇。”柳玉娇风趣地说。
翠儿说:“还用问,她做梦都想呀。”
邓月至自卑地说:“我做梦都不敢想啊,惠莲是娇贵的千金小姐,嫁我乐义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柳玉娇说:“美姑,我好猫管三家,管你家了,我做媒把惠莲扯给乐义做对象,你说呢?”
何美仪一时难为情,说不同意吧,好像瞧不起乐义及邓月至一家,说好吧,对女儿的婚事还没理出个头绪,便谦虚说:“乐义人很好,机灵勤奋上进,不过农村人娶媳妇都是想给家庭添个劳动力的,我家惠莲鸡手鸭脚,不是耕田的料,如何交得全舅母家满意啊?”
“早就满意了,就等着你恩准。”柳玉娇说。
“我同意不全有用,现在不是旧社会了,父母说了还不算,还要看他俩本人,况且我要写信去香港问问志超的意思。”
其实这是一个借口,关于惠莲的婚姻问题,美仪已和志超商量过了,申请赴港的排期不知要等到牛年马月,等下去可能误了惠莲的婚姻,只要缘分遇上个不用耕田的人家就嫁了算了。
“好呀,去信问问志超姑爷,让我赚份媒人礼金。”柳玉娇还是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