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工的哨子响了,邓月至不见乐义起床便在厅里问:“乐义,你不开工吗?”
“不去了,很累。”房间里乐义瓮声瓮气地回答。
乐义参加公社专业队到河西修水利,每天都要担泥,差不多一个月了,昨天才回家,人肯定很累了,躺久点歇歇也应该。邓月至摸出一毛五分钱放在饭台上:“你睡够了就到芦苞街上买一担尿回来吧,菜园的黄瓜该追追肥了,钱在饭台上。”
乐义没回答去或不去,他生气地转个侧又闭上眼睛:街坊人真幸福,撒泡尿都是钱!其实乐义不觉得怎么累,年轻人力去力回快得很,只是恼懑萦心漫思冥想。
昨天傍晚,他看见惠莲穿了一双厚底彩漆图案的漂亮新木屐路过门口,俨俨一个小媳妇,木屐踏在巷子里咯咯脆响,敲得他的神经紧绷绷的。村中不少男人女人都穿木屐,但大多是锯块木板钉件胶皮或厚布自制的,木板不厚,颜色单调,走起路来“吧嗒吧嗒”像只老鸭叫,远没惠莲的时髦清朗。
这双漂亮的木屐是他爸爸从香港带回来,还是知青祥从广州买回来送她的呢?如果是知青祥送的,那上次知青祥跟自己说的话可不是开玩笑了——知青祥因为救惠莲扎伤脚,住了两天医院才回村,他很感激地去知青屋探望那位救了自己心上人的拜把子兄弟。当时几个知青都在闲聊,没想到知青祥会这样问他:“兄弟,你是不是和白妹惠莲的绰号。锯鼻拍拖。”
“哪里的事。”他口不对心地随口否认。事实上他俩也不算拍拖,在芦苞,男女只有相亲,没有人敢公开拍拖的。
“那你爱不爱白妹?”
他为难地嗫嚅一句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然后强作不在乎地摇摇头。他心底爱惠莲,很爱惠莲。但堂堂男子汉,不顾尊严地公开承认暗恋一个姑娘,是很不自爱很不道德的。况且,假如以前惠莲不嫌弃自己是个乡下仔爱自己,但如今自己成了全公社臭名昭著的坏青年,她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呢?又假如惠莲根本就不爱自己,而自己却自作多情地当众表白,岂不是自造羞耻的笑柄,给自己曾经受损的尊严炭上淋墨?
“好,君子不夺他人之所好。既然你不爱她,那我就去追求她,大家说,我够义气吧?”知青祥说。
“对,对,对。”众知青附和。
知青祥是说心里话还是调侃很难考究,他平时就是喜欢装憨扮懵插科打诨。乐义很羡慕和佩服城里人敢大声表达爱一个人。不过有这个可能吗?知青祥是广州大城来的吃米人,不过是何岗村的一个过客,而惠莲是个乡下妹,假如他们结了婚,惠莲和子女就是城市的“黑人”没有户籍登记的人。他愿意一辈子背个没城市户口的累赘家庭过日子吗?然而又不能完全否定那种可能,惠莲天生丽质迷人,具有城市人的气质,父亲是香港客,她又是独女,家庭背景相当好,他不能不担心。知青祥似是而非的笑靥令他敏感起来,他心里祈祷,但愿知青祥这个广州仔说笑而已。
想到惠莲,乐义起床,到天井洗洗脸便走出门口,坐在旁边的麻石礅上痴想,目光不时偷偷往巷尾惠莲家门口张望。如果知青祥真的追求惠莲,惠莲会动心吗?怎样才可以摸清惠莲心里的真实打算?乐义多么需要知道此时惠莲对自己的看法,多么想从惠莲的口中证实,她是不是真的和知青祥谈恋爱了。高中毕业了,预兆着户口在农村的男女毕业生谈婚论嫁的日子接踵而至,乡下青年这时候不考虑结婚还有什么好期待呢?哼,疍家艇上的鸡——还想飞哪去?
母亲指派自己去芦苞街买尿,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乐义遽然惊喜地冒出这个念头。他望见惠莲担了担尿桶出门口,踅向巷尾,从她走路的轻松姿态看,尿桶是空的。
“缘分,缘分,惠莲也上街买尿!”乐义兴奋得几乎叫出来,他一拍大腿急忙转身奔回屋里,抓了那一角五分钱,挑起担空尿桶快步出门,往巷尾疾步赶去。
乐义不好意思喊住前边的惠莲,只是加快步伐趋赶上去。“真巧,你也去买尿?”他眼睛瞟瞟惠莲白净的脸蛋就赶紧避开。惠莲没想到乐义从后面赶上来,脸倏地红起来,她不敢望乐义,只是羞怯地莞尔一笑,摇摇头。她平日每见乐义,心里就自然紧张,羞怯,脸红,如今还隐隐约约多了愧歉的感觉。
“你不买尿,担尿桶上街干啥?”
“还人家的。”惠莲声音不大自然,“昨天街上的婉姑家的尿缸满了,她就担了送到我家。”
“她不收尿钱?”
“收了,我妈还多给五分钱,算是人工吧。”
妈的,乐义心里失望地咒骂一句,刚才还做了先替惠莲找卖主的打算,莫非两人的缘分就是上街的这一小段路程?想到在街上要挨家挨户询问有没有尿卖的下气乌龟样,乐义赌气地萌生出回家的念头,他借口一句便掉头走回村。
乐义悻悻地往天井撂下尿桶,如何才有机会接近惠莲,好探知她对自己的感觉?乐义的目光不觉落到墙壁上挂着的鱼篓,对了,抓鱼送她,美姑和惠莲喜欢吃河鲜。于是他上何乐宁家借了一张捕鱼的网,带上鱼篓奔去北江河。
上游有几条从岸边伸向江中的抛石拦水坝,拦水坝之间都有一湾静水,平日他经常看见疍家艇在那捕鱼。乐义离拦水坝远远就看见清澈的河水中,有许多鲮鱼、春鱼、镰刀鱼、和顺鱼在嬉戏游弋。他绕到更上游,脱掉衣服,攥了渔网悄悄下水,慢慢游到湾口轻轻地横布渔网,鱼往外逃就会撞上网。挂牢渔网后,乐义就跃入湾里用力扑腾,鱼受惊吓拼命往外窜,撞到网里。
捕了两处湾还颇有收获,乐义看看天色已是正午,便收网回家。他首先去鸦老太家,把一条较大的和顺鱼给她,然后去还渔网给何乐宁,按惯例留下两三条春鱼作为酬谢借人家的网。然后,回家也丢下一把镰刀鱼,就提了鱼篓径直上惠莲家。
牛牯全知道他要送美仪家,两家人互送物品是正常的事,不过这次送人的比留给自己的多几倍,不合常理。正想尾随乐义出门叫住他问一问,旁边的邓月至快快地扯住他:“你还没看出来吗,你那个傻仔慕着惠莲哪?”接着轻轻叹息:“再讨好人家估计也是徒劳了。”
“不自量,他配得上惠莲吗?惠莲天生就不是耕田的料,乡下人谁敢上门求亲?她比城镇人还娇贵,嫁给城里人是必然的事。”
“村中近日传言知青祥和惠莲好上了,前几天我看见惠莲穿了漂亮的木屐,便羡慕地问她木屐从哪买的,她羞怯地答我是知青祥送的,这不等于说她和知青祥好上了。乐义去河西修水利昨天才回来,不知情。”
牛牯全说:“他那种性格,让他亲自去碰碰钉子也好,免得整天窘在梦里。”
何美仪正在灶前烧火煮饭,乐义进门亲昵地打招呼:“美姑,今天去北江河捕了许多鱼,我家吃不完,送些给你。”
“谢谢,谢谢。”美仪塞了把禾秆入灶膛,站起来接过鱼篓。
乐义装作不经意往屋里瞥瞥,惠莲在打扫天井,便说:“美姑,你忙煮饭吧,我顺便帮你劏了它,趁新鲜吃才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