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勇搁下毛笔,语重深长地说:“一直以来,世人都认为乌鸦是不吉祥的恶物,独我芦苞人认为乌鸦吉祥高尚。凭什么说乌鸦是恶秽呢,鸦有反哺之义啊!我们作为人的,有的还比不上它啊,无情无义,无良无耻。”
“不过,勇叔公,院门口只有两边砖柱,没有门楣,‘鸦仙遗风’这横幅没处贴呀。”乐义指指院门口说。兵哥勇用手指敲敲斑白的耳鬓:“哦,是呀,人老了真是没有用,做事死板一套。我没看环境,只循老习惯写就是了。”
乐义拎起“鸦仙遗风”那张横幅征询兵哥勇:“这张不要算了?”
兵哥勇恋恋不舍地答:“最好还是要吧。”
车水三马上说;“那好办,立即用竹竿扎个龙门架,安装在院门口之上。”说毕,进屋搜罗出一块木板两条粗竹竿,和乐义一起利利落落地动手,不消一会儿,一个简单的龙门架就固定在院门口上。
何奇武回来了,两手空空,一进院就忙解释:“走遍芦苞街的文具店和百货店,都说今年粮食歉收,工厂收不到大米磨粉,没有生产糨糊,我看用饭粒揉成泥张贴算了。”
“饭粒粘力不够,拌米粉煮吧,刚好蒸糕点还剩下些粘米粉呢。”车水三说。乐义会意,走向厨房。何奇武说一句:“最好煮糯米粉,糯米粉更黏。”乐义一听,停了脚步。车水三说:“你放屁,你家有糯米粉吗?”谁都明白,车水三是寒碜何奇武,这年头家有粘米粉的没几人,谁还能有糯米粉呢?
乐义端出煮好的糨糊,何奇武争着要张贴,糨糊仍冒着热气,他忍着烫,用食指将糨糊涂在对联背后,然后就去贴屋门口。贴横批够不着,从屋搬出一张吱呀松腿的方竹凳子,再踮起脚才够高。他不敢一下贴上去,怕贴不正或太高太低,双手拈着横幅两头高举着,回头问车水三:“喂,三弟,这里高不高呢?”
要耍乐何奇武的念头倏地萌生,车水三故意装出认真地左端详右端详,怠延着就是不下结论。何奇武踮起脚抬起头举着双手,双脚和双手不住颤抖,看得出他累得难受了。他回过头嗔骂车水三:“刁你老母,要不要用尺量过再说呀,我的手和脖子累得硬直酸痛了,快说,高还是不高。”
车水三模仿电影《地道战》的伪军司令汤丙会,竖起拇指:“高,实在是高。”他的表演实在像极了,逗得何奇武和围观的人忍俊不禁,不牢固的方竹凳晃动了,何奇武身体失去平衡,他趔趄一下只得就势往外一跳,着地时立脚不稳跌个仰八叉,门楣联刚好糊住他的脸面,众人见了笑得前仰后合。
鸦老太在竹椅坐下一会儿,心又不舒服了,她是走动惯的人,要她定定地坐着不动,简直是种折磨,但去参与厨工,又给妇女男人亲昵地撵出来。她站起来,从屋到院子来回踱步,嘴里唠唠叨叨,像要找什么家什一样。
“阿太,你要找什么呢?”孙媳妇月芳过来关切问她。
“该买些米酒回来了,大庆呢?”鸦老太问。
“米酒买回来了,大庆刚才向生产队买了两百斤谷,驮去街上碾。”
哦,又该干什么呢,漏了哪些该干的活?鸦老太在院中踱步思忖。噢,对了,先把两只专门留作日后生蛋的母鸡抓进笼里,另外放开,避免等一会儿宰鸡的人不知就里错宰了它。鸦老太想到这,就出了院子踅向柴屋,刚要进柴屋门口,冷不防屋里窜出一个青年人,双手捧着一只鸡,不容她看清是谁,就给他拱到一边往外疾走。鸦老太跩了跩险些跌倒,“呀哟,阿弟,你不能偷我的鸡呀。”
刚好大庆从街碾米回来,扛了袋碾成的糠往柴屋去。见鸦老太大叫:“有人偷鸡,有贼偷鸡。”便一卸肩上那袋糠在地上,拦住偷鸡的青年人,并向院子高声呼叫。
乐义听到急叫,条件反射地往院外冲,知青祥他们眺望一下,也摔下扑克跟随冲出去,车水三、何奇武等人紧跟着冲出院子。
偷鸡贼见大庆截住他,便把鸡一抛,转身逃走,冲过来的乐义和知青们迅速散开形成一个包围圈,将偷鸡的青年围在中间,不由分说地尽起拳脚狠揍起来。偷鸡的青年护着头,像没头的苍蝇四面胡乱躲避,躲到东时,东面的人挥拳打,躲到西时,西面的人起脚踢。
偷鸡贼对着乐义跪下哭着求饶:“大哥,放过我吧,我又不是偷你的鸡。”“鸦老太的鸡你都敢偷,偷鸦老太的鸡就是偷我们的鸡。”乐义对小偷一腔义愤,朝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啪”很清晰的脆响,肯定打掉门牙了,偷鸡贼双手护着嘴,鲜血从指缝漏滴出来,他站起来要往外跑,知青祥飞起脚一踹,正中肋骨,偷鸡贼痛得凄厉地叫妈喊娘,身体歪歪扭扭倒下。
鸦老太拨开围着的人,踉跄地扑上去用身体护着偷鸡贼,乐义挥舞拳头差点儿打着她。
“罪孽罪孽啊,我缺阴德了,我缺阴德了,害到人被打得这么惨!”鸦老太忏悔地唠叨,然后转身对乐义他们颤着腔摆手哀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鸦老太两行眼泪很分明地沿着深深的脸纹左踅右踅,然后从下巴簌簌滴落地下。乐义他们怕伤着鸦老太,加上似乎出气差不多了,便都住了手。
偷鸡贼一脸惊慌全身颤抖,鸦老太拍拍他身上的尘土愧疚地说:“细佬小弟。对不起了,我不该大声叫呀,才因为一只鸡,早知他们将你打成恁伤,就让你偷去算了。”
大家给弄得啼笑皆非,鸦老太真天真,这头喊捉贼那头护着贼。知青祥说:“鸦老太,你真是,他偷你的鸡,你还护着他干啥?”
鸦老太不搭理知青祥,继续对偷鸡贼说:“细佬小弟。对不起啊,你快点回家,用跌打药油搽一搽伤吧,以后不要偷别人的东西了。”
偷鸡贼埋下头,慌乱地从人墙中钻出去,捂着疼痛的肋一瘸一拐地逃向村外。
“打他那么伤,他会不会找人上门讨赔?”何祖汉疑虑。
“赔什么?”大庆肯定地说,“谁都知道偷东西要挨揍的了,三只手偷东西。哪个好意思为他说理?”
“应该抓他去公社革委会,他偷东西。”何奇武提醒。“对呀对呀。”众人附和,乐义和何大庆拔腿去追,跑出几步被车水三喊住。面对乐义脸上的疑惑,车水三解释:
“如果抓他到公社革委会,革委会的人审问他,他供出鸦老太养了很多鸡,岂不是自揭违反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政策?藏着的公鸡不得司晨啊!”
“上次向书记来下乡,你不是说了是生产队的鸡吗,怕啥?”
车水三劝道:“今天是大好日子,还是别节外生枝好,免得因为捉贼扯出今天的寿筵,公社革委会过来制止便扫兴了。”
乐义见鸦老太还在撩起黑布衣襟抹眼泪,反复不安地自言自语:“早知你们手狠,我就不大声叫了,让他偷去算了,现在我的心很不安落。”便搂着鸦老太:“观音太,那种人不值得同情,过街老鼠人人痛恨,打死了也没人可怜的。他够匪胆了,明知芦苞人最深恶痛绝小偷,抓小偷一呼百应,揍小偷疾恶如仇,还敢偷东西。”
“我这人糯米团心肠,簸箕框眼眶,容易心软冒眼泪,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的。刚才他把鸡放下就算了,你们还打他干吗?”
“偷东西就该打。”
“就算该打,也不要一帮人围着一齐打,太手重了,饶人是福啊!”
乐义给鸦老太说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扑哧地笑了:“鸦老太你真是食古不化顽冥不化。不重打他他是不会忌怕的,往后还会继续偷东西,我们打他是帮他戒掉偷瘾哩。”
乐义说完亲昵地搂着鸦老太的后背往回走,这后背太熟悉太亲切了,小时候不知被她背过多少次,那背影已经永恒地镌刻在乐义的心底了。当然,鸦老太的后背何止背过乐义,也背过不少何岗村的人,在何岗村人的眼里,鸦老太佝偻的背脊伟岸如山!
“乐义呀,万恶淫为首,往后别看那些淫邪的书了,它会教坏人的。孔夫子有教,非礼莫视哪,知道不?”
乐义脸红了,羞愧地点头应允,他想起那天他爬上巷尾的大榕树上,欲偷窥惠莲洗澡的情景,暗暗庆幸自己幸好没看下去。
何大庆将碾出的两袋共一百四十斤重的大米,双手各一袋仿佛是提两把禾草,不显得吃力地走入厨房,何志操老婆不由赞叹道:“大庆真了得,百多斤重的提起来好像不费力。”
车水三诙谐地说:“毛主席说,工业学大庆嘛。大庆当然行,工业部门都要学他呢。”埋头洗碗碟的柳玉娇抬起头警告车水三:“你别口无遮拦,胡言乱语,搞不好揪你上台批斗你就后悔莫及了。”
喜庆的日子,孩子自然比大人更开心快乐。何乐仁引着一群小孩子嬉笑追逐,差点儿把去水井边宰了鸡捧回来的牛牯全绊倒,牛牯全呵斥小孩:“别在院里跑来跑去,妨碍大人干活。”
坐在台前喝茶的兵哥勇见了,便招手:“都过来,给你们讲故事。”孩子们全靠拢过去,坐在桌前,期待地望着兵哥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