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猜两个谜,看看谁最聪明先猜中。猜中了才讲故事。”兵哥勇喝了口茶便说谜面,“四四方方摆阵相,你一方来我一方,只见将士死,不闻喊杀声,是什么?”
车水三的大儿子日明马上猜着:“象棋。”
“对了,日明脑子真活。”兵哥勇指指他表扬道。
日明神气地对众伙伴撅撅嘴。
“好,猜第二个,像纸薄,薄过纸,千个罗汉抬不起,要它走却不用人力移。”
小孩子的眼珠一忽儿溜溜转,一忽儿对望,努力思索。一时没有人说得出答案。兵哥勇提起碗喝一口茶,然后拿出烟丝包卷支小喇叭,划火点烟后将燃烧的火柴往空地一弹,火柴如同在空中被击中的飞机,拖着烟打个弧栽到地上打滚。
“还没有人猜着吗?”兵哥勇问,小孩们都摇摇头。
“是影子哩。”兵哥勇吸一口烟,吐出后说:“猜第三个吧。”
何乐仁马上反对:“不,刚才说好猜两个谜语后讲故事的,现在该讲故事了。”
“哦,对对对,人老了没记性。”兵哥勇伸出手掌表示歉意,“话说,有位父亲,从城里为两个儿子各买一双布鞋回来,分给儿子时,弄错了。大的一双给了小儿子,小的一双给了大儿子。这样,大儿子穿的窄小蹩脚,极之难受,小儿子穿的松脱,走起路来很费劲。本来两兄弟交换一下便两全其美了,可偏偏两兄弟平时不团结闹别扭,宁愿自己难受,也要对方痛苦。结果呢,哥哥挤憋得脚痛,很快将鞋顶破了,弟弟的鞋宽大,走路要将就它,不但走路费劲,还影响干活,只得随手撂到角落里,得物无所用。你们说说,他两兄弟这样做对不对呢?”
“不对。”“不对。”“不对。”小孩各自摇头。
“哎,不好意思,来迟了,帮不上忙,”四方锅盖张着嗓门迈进院里,吸引了别人目光,“我菜园的草好久没拔过,吃过午饭就去拔拔。鸦老太,祝你健康长寿,这是祖康敬你的礼金,他今天要开会,没空来了,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
“卖口乖耍油嘴。活儿都干了八八九九才来。”翠儿轻声对柳玉娇说,“瞧她的亲热劲,不知羞,脸皮厚,不想想那晚自查会死针对鸦老太养鸡。”
“哟,今年还贴上对联,很有气氛,勇叔公,是你写的吧?字很美。”四方锅盖又对何奇勇称赞。
兵哥勇还是往日那个卑怯的微笑:“不怎样不怎样。”
酒宴开席了,兵哥勇挪过一竹椅在院中央,硬拉鸦老太往下坐,鸦老太莫名其妙地问:“这是干什么?”
兵哥勇拿过一小杯酒,站到她面前虔诚地说:“鸦婶,今天我特别特别高兴,在你刚好百岁寿辰时,终于有机会前来为你贺寿,我衷心祝你老人家继续健康长寿!”说完,擎着酒杯,深深地鞠了三躬。
其他男人,小孩见状,纷纷拿了茶杯酒杯、茶碗酒碗走过来,跟在何奇勇后面鞠躬祝颂。
鸦老太开心极了,张开瘪腮幸福地笑了,笑得两行老泪泫然而下。
酒宴菜肴简单,一钵鸡肉,一钵猪肉,都是素菜藏底的碟面摆设,再一钵鸡内脏炒丝瓜,其余两钵都是素菜了,荤虽不多,但比较平时的饭餐丰盛得多了。院子内外,熙熙攘攘,人们欢声笑语,气氛乐融融。
乡下人赴宴一般是同一家人凑席,但车水三、牛牯全、大庆、大江、何志操、何奇武、何添祥这几个粗性子的人,总喜欢撇下家人约成一桌,为的是猜拳斗酒玩乐。
何祖明一家子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席,见到车水三那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内心跃跃欲去,但想起自查会和牛牯全的争执又有点不好意思,内心几番踌躇之后还是心一横,涎着脸皮挤入了那一席。
车水三脸有点红,他给何祖明倒了杯酒,对大家说:“幸亏自查会没处理鸦老太的鸡,不然的话,今天席上鸡毛也见不着啦。”
一席人听出车水三意有所指,何祖明更看得出车水三手上客气地给自己斟酒,嘴里却狠踹自己。但他不怪车水三,自查会后他也后悔在会上和堂嫂四方锅盖揪着鸦老太。得罪鸦老太,极有可能遭全村人孤立。他举起杯:“三弟,我敬你一杯。”一口饮尽。
车水三对何祖明伸出拳头:“祖明哥,我俩猜拳。”
“好。”何祖明爽快地答应,他不计较车水三是报复性的挑战还是接受自己的谦礼。
于是两人便挥拳头呼喝起来:
“七姐下凡。”
“四海为家。”
“二士争功。”
“九九归一。”
“一枝独秀。”
“三阳开泰。”
“五谷丰登。”
“六畜兴旺。”
“十全十美。”
“八仙过海。”
何祖明运气好,猜拳在行,总是猜着。车水三给罚得连灌几大杯,舌头开始有点卷了。
“三弟你输了,让我来。”何添祥说。
“不,我……我没输,再、再来。”车水三挡住何添祥取他酒杯的手,又和何祖明猜几趟。人不能自持,自然又输,这下车水三喝得脑内没了经纬了,说话含糊起来:“我们何岗人多、多好,自己没得吃、吃了,还、还关照别人。”接着依照兵哥勇版的打油诗唱道:“何岗好,好何岗,大方养鸡畀人劏。”
柳玉娇担心车水三说错话,央大江、何奇武两人搀扶他回家。大江和何奇武硬架起车水三踉踉跄跄地离开。
席上只剩下牛牯全、大庆、何志操、何添祥、何祖明了。何祖明对牛牯全举杯:“全哥,过去的事,若果小弟有冒犯的,现在敬你一杯赔罪。”
何志全举杯应允,一饮而尽,想了想,对乐义那席叫道:“乐义,你过来。”
乐义正觉得和知青祥他们相处索然无味,很想到大人那里去混,大人堆里有许多成熟的东西启迪自己。牛牯全叫他过来,也正是有锻炼他长他志的意思。乐义来到,他就说:“和祖明叔猜猜拳。”
于是乐义和何祖明猜拳。何乐义不谙猜拳,老是被何祖明罚酒,他有轻飘飘的感觉,把杯的手也微微颤抖。牛牯全担心儿子撑不住,便拉他退后,自己上前应对。
何大江何奇武送完车水三回家返席了,何祖汉和何伟才也凑过来了,人多更热闹,大庆又拿来两瓶玉冰烧助兴。鸦老太见天渐黑,便拿来煤油灯放桌中央。何乐宁见状,索性小跑去仓库拿来气灯,这情景他不用担心别人说他假公济私。
“我们这一席将人分成两组,各组派一人代表猜拳,输了的那组罚酒,好不?”何添祥提议。“好啊”大家正在兴头上,于是互相估量各人的酒量,均衡地做了分配,何志全、何志操、何乐宁、何乐义、何添祥、何伟才一组,何大庆、何大江、何祖明、何祖汉、何奇武为另一组。两组人摩拳擦掌站起来,脚踏凳子拉开架势开仗了。
各席人开始陆续散去,并顺便辨认自家的台凳带回家。何美仪,邓月至,翠儿,大庆、大江的老婆等女人收拾碗碟洗涮,月芳挑起水桶去水井汲水。
牛牯全见何乐仁、日明、何志操的儿子等小孩乘着汽灯的白炽光,还在院中快乐追逐玩耍,就命令他们将余下的台凳分辨搬回家。
每次村中喜事都要凑台凳,为了分辨方便,基本上各家都在台凳底做了油漆记号,例如:“全宅”、“勇宅”、“汉宅”。
几个孩子很认真地翻转台凳底看记号。何志操的儿子翻看数张凳后问何志操:“爸,我们家的写什么做记号呢?”
“当然是‘操宅’了。”
“都没有呀。”
何志操骂儿子:“你不识字吗,我认得你手里拿着的那张凳就是我们家的了。”
“但它不是写着‘操宅’。”
“不是写着‘操宅’写着什么?”何志操夹一大箸菜进口,不满地对众人发牢骚,“现在的老师不知教什么的,一二年级就只强调他们劳动、劳动。妈的,小孩子认字也不多。”
何志操儿子委屈地把板凳翻过来向大家展示,嘟哝“就不是写着‘操宅’嘛。”炽白气灯光下,板凳底的红漆字果然不是“操宅”,而是“操它”。
何志操霎时没了长辈威仪,尴尬地解释说:“哦,写错了字,将‘宅’字写成了‘它’字。”
“我看志操没写错。”何添祥故意酸幽幽地大声说给干活的女人听,“志操不愧是厉害的男人,老虎要拜他为大哥,不但喜欢操两只脚的,更喜欢操四只脚的,甚至不动的四只脚的凳子,都操它,操得操得。”
大家一激灵哈哈大笑了,有人笑得喷饭,有人笑得坐站不稳。邓月至嗔骂何添祥:“祥大老爷,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咸湿下流。小心上天惩罚你,不让你的伤腿痊愈,今后做跛佬。”
借助酒意,人们大笑了良久才停了笑声,可大庆还独自在哈哈笑。何添祥一拍他的后脑:“你中邪了吗?还在傻笑。”这一拍,大庆不笑了,半张口直睖睖眼地呆站着不动,身旁的何祖明察觉不妥,正要说话,只见大庆摇晃一下欲往下坍,他和何奇武大惊失色,同时出手抱住大庆。
男人们撂下酒杯,七手八脚扶着大庆坐稳,急速叫唤他,揉他的人中。鸦老太拿来药油给他擦额头、人中,大庆仍毫无反应。何祖明建议用平板车推去芦苞卫生院抢救。何乐宁喝酒不多,他清醒地跑去祠堂门口推来平板车。
第二天,何岗村街头巷尾就产生了恓惶的议论:真玄乎,鸦老太生日,当晚曾孙就中风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