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照在天井壁的半腰上,妈妈今天去开工,惠莲起床洗漱后,搬一张小方凳到天井的水缸旁,洗她和妈妈、小五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手慢慢地搓,脑袋却魂不守舍。她今天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没心情去水井洗衣服。小五在旁用手撩肥皂泡玩。
知青祥回城一个多月了,没有信来,她每天焦虑不安忧心忡忡,度日如年。那段姻缘会不会无果而终呢?她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自问,知青祥终于是何岗村的过客了。真真后悔那天中午让知青祥做了第一次,贞操几乎等同女孩子的生命价值!如今算是把自己的性命押做赌注了,不,这赌注不是自愿押上的,是知青祥强夺去押上的。她恼恨知青祥,但很快又恨不下去,知青祥机灵风趣,活泼有朝气,自己确实爱他,况且,自己的生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从河神手上抢回来的。
前路如何,茫然不清,唯有继续忐忑不安地期待和祈求上天成全自己的缘分吧。想到这里,惠莲就忧郁地重叹口气,女人第一次肉体之痛竟会引来无尽的心痛和恓惶,做女人原来真苦!
“家里有人吗?”门口传来一男青年叫声。
惠莲抬头望向巷门口,只见乡邮员推着自行车站在门口,见了惠莲说声“有信”便埋头在邮袋里找。
惠莲连忙起来,用衣襟揩净手上的水。是爸爸的,还是知青祥的呢?她拨开抢着去接信的小五。
信是知青祥寄来的,她按按狂跳的心,努力挥走咕噜噜滚上脑海的猜想。回到厅里,她就逼不及地打开信看:
“惠莲:你好!”
称呼前没有“亲爱的”的亲热表示,似乎不妙。惠莲心里突兀一下,继续阅读下去:
“我回广州后,第三天就去木箱厂上班了。
关于我俩谈恋爱的事,我很痛苦很痛苦地思索了十多天,今天不得不十分内疚十分负疚地告诉你,我俩无法走到一起了。不是我无情无义,而是事实令我很难按自己的意愿作出抉择。原因是我的家里人全都强烈反对我娶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乡下妹,有几天我和父母的关系,紧张得如同狭路相逢的对手,动辄就吵架。我想如果我俩真的结婚了,就要和他们同居一室,这辈子如何相处下去呢?我不得不痛下这个抉择了。
惠莲,你很美,我多么爱你,其实我很痛楚,因为我不能永远拥有你。
或许就是人们说的,我们有缘无分吧。我下放到何岗村是一种缘,结识你是一种缘,救起你也是一种缘……”
惠莲读着只感到全身发虚,天旋地转,她就着那张她痛恨失去贞操的竹凉床坐下,坍到了,遏抑着嗓门痛哭起来。
小五慌了,摇着惠莲的手:“姐,别哭,别哭,小五怕怕。”
何美仪中午放工回家,她边走边和一同走回巷子的邓月至说话:“天太热,衣服湿溻溻,一身汗臭,下午不去开工了。”
邓月至笑了:“我没你那么幸福,你不去开工,有志超养,我不去开工,由谁养呢?”
何美仪踏入屋,望着锅没盖着,灶头冷清清,心里纳闷:今天怎么了,惠莲不煮好午饭候我放工?她见天井一木盆衣服只洗了一半,就孤零零地撂在水缸旁,赶忙踅入大厅,只见惠莲左手拿着信纸躺在竹凉床上,双眼红肿涕泪纵横,小五陪着她在哭。
“什么事呢?”她问。见女儿不答,就拿过她的信纸看。读完后她怔住了,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她沉吟一下,扶起惠莲为她抹一把泪:
“别哭了,这对象不谈就算了,反正我觉得你嫁去广州还挺令我牵肠挂肚的,城市仔还是靠不住的。”
“可,可,可……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月事了呀。”惠莲悲伤地恸哭。
“什么!”何美仪大惊失色,惠莲这些日子倦怠嗜睡精神不振,竟不是因为思念知青祥的离去,而是妊娠了。没想到一向文静矜持的女儿竟轻易委身与人,美仪扶惠莲的手不觉失去了力量,很快,她转哀为怒,顺手拏起稻草扎的扫帚打惠莲:
“你贱格,女孩子怎么可以随便委身男人?”
惠莲凄婉地哀诉:“妈,我的心很痛楚啊,我知错了,很后悔,不知如何办,我想死了算了。”
美仪看着悲痛欲绝的女儿,马上怜爱地搂紧她:“别乱想,千万别胡思乱想。超呀,我对不起你啊,没为你看管好女儿。”美仪哭起来,心里升起无限自责与负疚感,莫非是自己和何祖康苟且的报应?如果是真的话,那就很对不住女儿了!
一股孤立无援的凄惨情愫漫向全身,美仪有一瞬间产生过崩溃的感觉。
美仪不觉肚子饿了,估计惠莲也不想吃饭,但看着小五很同情地偎着自己哭,想到:纵使自己不吃,也该煮饭给小五吃。她抹一抹眼泪去煮饭了。
美仪机械地洗米下水烧火,脑里却嗡嗡地转:该去广州找知青祥及他的家人讨说法,可自己母女俩都是弱质女流,况且自己又不善和别人争执,找村中几个男人一起去吧,但是——讨了说法结果也不妙,要么是争取得惠莲嫁去广州,但面对一家子亲人鄙视甚至仇视的眼光,惠莲的日子如何过下去呢?要么是讨了说法不嫁知青祥,岂不是自揭其丑,这样则是毁了惠莲了,失贞是女人的第一羞家事,这事哪能让别人知晓哪?不能讨说法。眼下首要事是将事情隐瞒下来,要隐瞒下来,须在惠莲的肚子现形前做人流,拿掉孽种。对,拿掉了,时过境迁,好比投石入水,涟漪过后平静如常。做人流必须去医院,为了掩人耳目,不能在芦苞卫生院做。美仪决定把小五交回车水三带几天,她和惠莲以出外探亲的名义,去县城的人民医院做人流手术,以避开芦苞人的耳目。这种事情算不算犯法、手续和程序如何,何美仪都无从知晓,却又不好向别人讨教,燃眉之急的情势之下,唯有硬着头皮去摸碰了。
“何岗村的尹惠莲姑娘和男人做狗搞大肚子做人流了。”这个特大震惊的消息,自尹惠莲从芦苞卫生院做了人流手术回家才三天,便在芦苞街上的大街小巷汹涌晃荡,并快速向四周乡村蔓延。在没有激情没有娱乐的平淡枯燥日子,当业余通讯员津津乐道是非是芦苞女人的一种耍乐方式,更何况这是个女人尤其敏感的话题,且主角是惹女人嫉妒的美女。尹惠莲“做狗”的传闻自然惹人热情地去添油加醋地“润色”了。
惠莲没法不选择在芦苞卫生院做人流手术——
那天她和母亲到了县人民医院就诊,医生要求她提供单位证明,她拿不出来。医生郑重地告诉她母女俩,按上级规定没有单位证明就不能做人流手术,要么找医院的领导写批条也可以。看着他母女俩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医生好心地带她俩去医院革委会办公室找领导说情。没想到医院领导询问了尹惠莲的姓名住址之后,严肃地说:“没有证明,极有可能是作风不正派的问题了,我要了解清楚才能给你开批条。”于是他打电话给芦苞公社革委会了解。芦苞公社革委会请医院转达尹惠莲,回芦苞公社革委会交代清楚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才可以出证明在芦苞卫生院做人流。
没有证明,芦苞卫生院同样不给做人流。何美仪悄悄上门去找何祖康求情,虽然何祖康瞒了四方锅盖,私下向董什么沟通了开出证明,不用惠莲去公社革委会办公室作交代,但尹惠莲去芦苞卫生院做人流手术,终究要经过医生、护士的手,事情始终传了出去并不胫而走。
“今日的工作主要是收花生,另外我昨天去厕所大便时,看见厕格下的屎堆到差不多高了,得安排十个八个人去清理,担到地塘晒场。旁的粪池沤肥。”
伟根交代完当日的农活便开始派工,他眼睛向站在前面的社员环视一遍,目光落在拢在远一点的大槐花树下的八九个人,便指着说:“你们那堆人跟我去清厕所吧,人手差不多了,我免了逐个点名。”
四方锅盖刚好在那丛人当中,听到伟根这样安排,马上说:
“伟根(她从不叫队长),收花生是舒服活,拔了回来就可以坐在树荫摘,清厕所担屎活又臭又热又累,该叫生产积极分子去干,我是落后分子,不该去做。”说着便离开那堆人。何祖明老婆和何伟才老婆两个见说,会意一下也附和着离开。何伟才老婆用手暗中示意何伟才,何伟才想离开,瞧瞧何乐宁不走,也就没走。
何志操老婆今次是积极分子,听四方锅盖这样说就走过去:“要我们去就我们去吧,没什么的,乡下人,干什么活都一样的。”
何志远跟着去了。
何美仪想了想,卑谦地说:“我也去吧。”
翠儿生气了,她走到槐花树下故意高声说:“我也去,我认为干部家属更应该做榜样,带个好头,不能避重就轻挑肥拣瘦。”说着望向何祖明老婆,她不满何祖明竟然超越了伟根,当上大队治保主任。治保主任的老婆当然算干部家属了。何祖明老婆佯装没听见。
“翠儿,别含沙射影,你说谁?”四方锅盖质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谁,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我老公当队长,最亏是我,件件苦累的工作都要带头,大家有目共睹的了。”翠儿对着众社员诉说。
柳玉娇走到翠儿身边表示支持。
“这么多人够了。”伟根担心翠儿和四方锅盖吵架,忙挥手说:“开工了。”
于是社员分成两队出发,去拔花生的都挑一担禾络,去清厕所的就挑一担畚箕,伟根和何志远各扛一把锹。
清厕所可是累脏活,装畚箕的比担的更难受,臭味几乎令人窒息,用衣袖掩鼻不仅无济于事而且妨碍干活,只好不时出门口换换气。伟根主动承担装畚箕的工作,何志远也留下来,其余的就负责挑去沤肥池。
费着劲挑粪,还要挨臭气熏,何伟才挑了四担,直后悔刚才不跟随四方锅盖离开。他挑到粪池把粪倒下,见乐宁跟着到了,就一甩担挑,掏出烟丝包卷烟。等乐宁倒了粪,将烟丝包递给他:“抽口烟歇歇再说吧。”
何乐宁接过烟丝包卷烟,他没有放下担子:“才担了四担,先别歇吧。”
何伟才计较地说:“拔花生的人早就可以歇了,他们坐在树下慢悠悠地享受呢,凭什么他们歇,我们不歇,一样的工分,我们比他们累多了。”何乐宁听了也把担子撂下,蹲在何伟才身边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