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义他们给押回三水看守所,三水看守所比起之前的收容所没有那么浓重的霸气氛围,小帮子之间争拗不时有,但不涉及同牢的其他人。欧进自从在石湾收容所揍了刀疤脸他们一顿,觉得打架是件好玩的事,很想有人惹事,摆个场子干一场。可惜牢里人都是说本地话,颇易相处。其中有两班人还是芦苞公社的偷渡分子,一班五人是黄岗大队的人,另一班四人是独树岗村的人。
尽管大家来自不同公社彼此互不认识,但之间却没有陌生感,有人还主动搭讪报上自己家庭地址表示结交朋友,都说同一县地,相距不远,结交多个朋友,图日后出格出监房。了,山不转水转,相见的机会大把的有,互相关照的日子长着。多结识朋友,是乐义非常乐意的事,可是,他内心却苦笑,人们常说战友、学友、队友、工友,自己他妈的结识的竟是监友。
一天,睡在远一点的一个近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凑过来问乐义:“兄弟,你就是何乐义?”
乐义狐疑地望着眼前素昧平生的人:“你认识我?你也是芦苞的?”
“不是,我是南边公社大日头村的。”
“那你怎么认识我?”乐义问。
“听他们喊你的名字的。”南边人指指欧进他们。
“哦。”乐义释然一笑。
“我久闻你大名,不过未曾幸会。”南边人吃力地干咳几声后说:“我在南边公社小有名气,一般人不敢惹我,我经常上芦苞街趁圩赶集。的,见二爷在街上称王称霸,便巴结上他,就想借助他的名声以免被人欺负。后来听芦苞街上的人传说二爷被你教训了一顿,传了许久,传到南边街了。我那时很想拜访你,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乐义心内沾沾自喜,自己竟然闻名遐迩,在外公社也有拥趸。
国志问南边人:“看来,你是和人打架才住入来的了?”
南边人摇摇头,张口想回答,却又止不住一阵猛烈干咳后才说:“我是打伤了高丰公社杨梅大队的副书记才给抓入来的。”南边人停了口,理理思绪才又述说:“上个月末的一晚,我蹬自行车去高丰公社的杨梅村的农田照田鸡。后来有四个人走到我旁边询问我是哪里人,当得知我不是高丰公社的人就说,这里不准抓田鸡。我说我在南边公社那边可以抓田鸡,怎么高丰公社就不准呢?其中一个人权威地说:‘不是高丰公社不准抓田鸡,是我们杨梅大队不准抓田鸡。’于是我就说,这样你们不对了,公社没禁止抓田鸡嘛。那个人更嚣张:‘在杨梅这地头,我说不准就不准,滚!’这不是恃势欺人吗?我收拾用具挂在自行车尾架离开时,嘴里嘟唠:分明是不讲理,人多欺负人少。谁知这句话惹怒了那人,”南边人如同肺痨病人一样干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继续说,他命令身旁另外三个人‘把他的鱼篓和手电没收了’,并亲自动手来夺我的装田鸡的鱼篓。我不给,他们就动手抢并打我,这下撩得我火起:你们这帮地痞!我不大惧地痞,本身我在南边公社就是半个地痞。我操起那枝自己用八号铁线造的叉子——我本是用来叉蛇和鱼的,把那人刺伤了。后来他们四人合力夺了我的铁叉,并将我扭送到杨梅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是大队民兵。大队部里还有几个民兵在聊天,他们一听完捂着伤腿满手是血的人的愤怒讲述,不由分说就报复我,拥过来对我拳打脚踢一小时后,才关在一间房里。他们打得够凶狠,直到现在我的腰骨还疼,胸内隐隐作痛。
南边人又是一阵干咳,咽咽口水。“哦对了,我还有烟,我咳嗽不敢抽了,也忘记请你们抽。”南边人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电车牌卷烟,递给乐义并郑重地说:“乐义大哥,请抽烟。这次出去后,我一定上芦苞拜会你。”南边人把整包烟给了国志他们后,接着说下去:“我第二天给押送到高丰公社革委会,下午就给送到这里来了。后来才知道,闯大祸了,那天晚上,我刺伤那个人是杨梅生产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他带三个民兵出来巡夜,是防止阶级敌人乘夜搞破坏的,遇上我抓田鸡只是多口管一管。这下害苦我了,我现在成了乘夜搞破坏,并伤害革命干部的阶级敌人,可能要判刑了。”
南边人又是干咳,国志提醒:“你要找中药吃,可能给他们打成内伤了。之前你有干咳的吗?”
“没有。”
“那是内伤了,要抓中药吃。”
“我哪能出去呢?”
看守所的院中有一棵约二十厘米直径的龙眼树,乐义痴痴地望着它,遐思缈缈。南边人提到抓田鸡,他想到何松伯,继而想起鸦老太,想起何岗村,更思念惠莲,她和知青祥处对象处成了吗?急切回家的欲望拱动起来。何岗村会有什么变化吗?我出来几个月了?
看守所的厨工是个微瘸腿的驼背人,人们喊他驼背张。这种人走到街上多少都会被人歧视的,但看守所的工作太适合他了,在这里他找到心理的平衡点,面对失去自由的人他可以摆上很有尊严,不,很有威严的架子。他总是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每个来取饭的犯人,舀饭舀菜的勺子倨傲得很。
那天排队打饭,轮上国志了,舀饭时他力大一点,差点叩得国志脱手。国志睨着他:
“驼背张,你忘记我在这里作过两次客了,你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难道要我伺候你,不瞧瞧你什么身份,犯罪分子。”
“我不是犯罪分子。”
“不是犯罪分子进来干啥?贪这里好玩好住,吃喝免费吗?”
一个管理员走过来,喝骂国志:“吵什么,别阻碍了后面的。告诉你,背叛我们社会主义的就是叛国。”
国志不再作声,只是不阴不阳地说:“驼背张,西南三水县城。街比芦苞街大不了多少,也是两条大街,要找你不难,你现在可以神气,我出去后就有你不舒服的日子。”
芦苞人的豪气全三水有名,驼背张顿时收敛气焰,给国志打菜的态度认真了。欧国志说:“我身后四位是我的兄弟,你敢故意舀少饭和菜,我就当场一兜饭撒到你的脸上。”
“芦苞公社的人出来剃头。”
守卫的管理人员打开监房门,严肃宣布。
“头发不长呀,在广州收容所才剪过。”乐义出门口,经过管理人员身边时说。
“刮个光头,押回芦苞公社。”
可以回家了,乐义失落的心情变高兴了。
三水看守所比广州收容所好,剪完发,旁边有块简陋的玻璃镜让人欣赏自己的尊容,不像广州收容所,剪了发马上就把你赶回监房。
在镜子前,乐义变得留恋不舍,三个月没照过镜子,好惊喜,他怀疑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脸庞白皙得跟头天下放到村的知青祥没有两样,他开心了,原来不晒太阳,自己也是位白净英俊的青年。但马上又怨恨愤懑,妈的,为什么规定我必须要天天晒太阳晒黑皮肤?这就是乡下人低人一等的烙印,跟梁山好汉脸上的金印一样耻辱。
自从那天被四方锅盖羞辱过,何美仪除了去水井挑水和去自留地或菜园弄点菜,基本上不出家门,从令人羡慕的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一下子跌落不体面的境地,她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五类分子的卑贱了。
这天下午,母女共小五三人的晚饭又是在相对无言中进行。小五很乖,自己一板一眼地扒饭进口。快要吃完时,美仪终于忍不住地开口说话,眼泪随之溢落:“康哥给县革委会抓去县城了,听说是有的回了城的女知青写信给县革委会,揭发他利用审批回城的权力,搞女知青。唉,我们去香港的申请又无依靠了。”
说着美仪抽泣起来,小五通人性,马上撂下筷子,扑入她怀着央她:“大妈别哭,大妈别哭。”
惠莲涕泗泫涟,她没心情吃下去了,起身收拾吃完的碗筷去厨房。面对哀伤的母亲,她心如刀戳地痛,妈妈百般呵护地将自己奶大携大,自己太不争气太不自重,坏了家庭坏了妈妈的名声,永远永远对不起亲爱的妈妈!
莫非女孩天生注定比男孩命苦?四岁多的时候,和乐义在天井玩,乐义尿急,扯下裤子掏出小鸡撒尿,不用像自己那样要拉下裤子蹲下来那么麻烦。她撒娇地对美仪说:
“妈妈,乐义撒尿不用蹲下,你给我装个小鸡鸡,我不想蹲下撒尿,也站着撒。”
妈妈笑了:“傻女,小鸡鸡是上天给了,不是人装上去的。你天生没乐义那么好命了,是女孩子。”
大人认定了真没错,女孩天生就要比男孩命苦命贱。鸦老太好像说过句话叫“唯女子和小人难养”。真是这样吗?
“美姑,吃过饭了吧?”柳玉娇一进门没看清洗碗的人是惠莲,劈头就打招呼。惠莲称呼她“三舅母”时她才发觉误会了,才留意到美仪正在天井给小五洗澡,便近前说:
“美姑,告诉你两件大事情,刚才我来时路过四方锅盖的巷口,看见不少人站在她门口,就好奇地凑过去,看见四方锅盖在屋里哭。奇武嫂悄声告诉我,何祖康给枪毙了。”柳玉娇说完等待何美仪额手称庆,没想到何美仪忧郁地叹口气:“我和惠莲去香港的申请全赖着他帮忙呢。”
柳玉娇接着兴奋说第二件事:“车水三下午在芦苞街上见到乐义了,我去告诉了全嫂大安人,顺道来这里告诉你一声。”
“乐义在芦苞街干啥?”美仪停住给小五抹身的手问。
“游街,和十多个人的,原来他销声匿迹这么长时间,是去偷渡香港。偷渡不成功,给逮回来了。”
小五身上的水给抹干了,他小跑到柳玉娇面前,柳玉娇弯腰亲热地抱起他,继续说:“开始时,车水三见了还不敢相信是乐义,为什么呢,乐义瘦了许多,但脸皮白净得跟城里人一样,车水三乍一看还以为是知青呢。”
“哦。”美仪若有所思听着,将小五洗剩的水倒在自己双脚上搓动。
惠莲把洗碗的动作放轻,竖起耳朵听,心里缓缓升起了希望。
柳玉娇瞟了瞟厨房小声说:“美姑,我想既然乐义回来了,何不撮合惠莲和他。惠莲自小和他玩到大,感情合得来。”
何美仪轻叹口气:“这个时候乐义怎会要我惠莲呢?”
“我只管上门去说说,也许他会答应。”
何美仪感激地点点头。
天刚麻黑,邓月至将晚饭后的碗钵洗了,便闲着没事,心里惦着乐义什么时候回家。很遗憾,乐义偷渡失败了,但也安心了,乐义能平安回来。她看天气再过一段时间就开始转凉的了,想到小儿子何乐仁长高了,原来穿的毛背心不合身,该调乐义的给他穿,再另外织一件给乐义。于是她拿出何乐仁的旧背心、竹织针和两球新毛线,就着刚来电的电灯底下,让牛牯全拆旧背心绕球,自己则娴熟地穿针勾线。牛牯全骂咧了何乐仁几句,本来邓月至是叫何乐仁帮忙的,可乐仁吃完饭就不知跑哪玩去了,邓月至便要他顶了这个差。
门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两人说话声,邓月至听出是车水三夫妇俩,抬头一看,果然是车水三夫妇。她赶忙放下织针,挪凳子给他夫妇坐。牛牯全掏出烟丝包请车水三抽烟。
“乐义还没放回来?”车水三问。
“没有,可能明天吧。”牛牯全答。
柳玉娇亲热地嗔邓月至:“全嫂大安人,你把我当作外人了,当初乐义去偷渡也不告诉我,还哄我说,不知道乐义那只脱缰野马跑哪去了。”
邓月至亲切地拍拍柳玉娇大腿:“对不起了,这种事是不便让人知道的,连他阿爸我也是过了一个星期才跟他说的呢。”说到这,邓月至的咽喉哽噎,“最难得的是鸦老太,她隔三差五就过来关心乐义的消息,带香过来要我敬拜祖仙,保佑乐义在外不犯天条不惹众憎,平安回来。没想到她见不着乐义回来了。”
说到鸦老太,几个人一时沉默无语。鸦老太的死,太令何岗村的人伤感和遗憾。
柳玉娇拿过邓月至的织针,代她织起来,迟疑一下才说:“全嫂大安人,算我多管闲事了,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如果你两公婆觉得不中听的话,嗯,就权当我多嘴乱说罢了。”
牛牯全搭一句:“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是了。”
柳玉娇说:“我觉得乐义和惠莲蛮般配的,很多人都看得出,当初乐义很向慕惠莲,如今乐义回来了,我还是想做这个媒,不知全大伯爷你两公婆觉得如何?”
牛牯全和邓月至都意外地愣住了,很快邓月至显得自卑地赔着笑说:“我家乐义怎配得上惠莲呢?他是全芦苞公社街知巷闻的下流分子。”
车水三说:“什么下流分子,只不过他想知道一些做大人的常识罢了。我们做大人的每当聊起这事都理解他。”
邓月至说:“现在他又多了一个偷渡的罪名,成了芦苞公社臭名昭著的坏青年,他没前途的了。”
“偷渡算什么罪?香港生活好,谁不向往?又不是干偷和抢的事情。”车水三说得稍冲动,柳玉娇想暗中踢踢车水三,示意他别说了,可脚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使不得,只好在心里笑车水三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听话听声锣鼓听音,邓月至是不愿意乐义和惠莲处对象哪!她见邓月至无言以对,就见风使舵地说:“其实我们串门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惠莲不幸搞成这样,要乐义成全她,也是很委屈的事的。”
邓月至说:“乐义性刚火烈,要娶一个治得住他的姑娘才好。说时说了,你娘家那头有没有这样的姑娘?”
门廊传来脚步声,很快大门口出现一个令他们惊喜的人——乐义回家了。
乐义一脸疲惫沮丧,只和车水三夫妇冷淡地打个招呼,便闷头闷脑走入黑洞洞的房间,一头倒在气味十分熟悉的床上。邓月至进去问乐义吃过饭没有。
“吃他的老母。”乐义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