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月至赶忙去厨房洗米煲饭。素荤菜皆无,只好油盐饭了。
整天粒米未进,乐义饿得身体发虚。本来早上游完街,可以回家了,董什么却说要扩大教育面,命令民兵押他们过河西的村头大队、新乐丰大队、上乐塘大队巡游一遍。民兵吃了午饭,休息过了,就押他们过江,他们这溜子偷渡分子没有午饭吃,只在过江时掬江水喝个饱,一直撑到现在。游街的路上,他不仅感到身体发虚,精神也失落空虚,满腔热情去闯世界,到头来垂头丧气地归来,下流分子的臭名声之上又叠上一顶偷渡分子的黑帽,这下可谓声名狼藉。本来就缺乏底气高攀惠莲,如今自卑得面对惠莲的勇气都失却了,还凭什么向知青祥夺回惠莲,以偿所愿呢?失去了惠莲,他想象不出生活还有什么情趣和动力。
厅外父亲和车水三夫妇的闲聊传入房里,本没有心情理会的乐义,却给说话内容刺着神经,他竖起耳朵听。啊,惠莲果然和知青祥好上,而且搞大了肚子,现在知青祥甩下惠莲回城了!这不啻遽闻霹雳,比偷渡失败更大的失望嘭地涌蹿上心头,他直想蹦起床对着物件乱踢一气。惠莲你为什么那么不自重自爱守身如玉啊?我一切艰辛努力都是为得到你,如今……不过,如果惠莲爱自己,又怎会跟知青祥处对象,怎会失身呢?乐义莫名其妙地生出幸灾乐祸,哼,活该,谁叫她当初贪慕虚荣,害得我苦苦单思。
爱情实在奇妙了,爱和恨如同纸风车的对角尖,既咫尺相近又换转得快,乐义对惠莲的爱慕转眼消泯,心里深深地遗憾起来,甚至痛恨上天,痛恨它摧毁自己努力的目标,他忍住没大哮一声,一拳打在大腿上。
邓月至呼唤乐义出厅吃饭,乐义一骨碌起来,感觉精神提振了一点,不像刚到家那会儿极受一败涂地的情绪簇拥。是因为对于惠莲他不用再自卑了?
“乐义有这样的好机会,怎不关照三叔一声呢?”车水三半嗔半调侃地对吃饭的乐义说。乐义咽口饭,摇摇头:“你瞧我现在的落魄样,是好机会吗?”
“三弟,你有所不知,偷渡可不是好机会,乐义离开家多久我就为他担惊受怕多久。”邓月至又对乐义说:“以后别再去偷渡了。唉,你不知道,自你去了偷渡,鸦老太每隔几天就上门关切地询问你的情况,送香给我烧给祖宗,祷告祖宗保佑你。你明天去她的坟前磕几个响头,多谢她老人家的牵挂,她就葬在何岗上。”
乐义惊诧地张开口,嘴里搁着口饭:“鸦老太去世了?”
这一夜,乐义没睡好,曙光初现他就起床走上何岗,在何岗村太祖的大坟塚之下,堆起一垒新土。墓前摆了几个蒙上风尘的花圈,幸好上天一直滴雨不下,花圈能保持原样,只是上面蒙了点风尘,显示它经历了一段时间。乐义驻足在墓前,一只最大的花圈两边挂了一幅挽联:“常怀歉疚之念,终无窃利之心。”不用猜度,是兵哥勇叔公撰写的了。旁边一个花圈则写“仁慈典范,大爱千古。”墓碑是用一块完整的青色火砖代替,上面用铁器刻画出字并填了鲜红的油漆:何门岑氏大爱之墓。乐义咚地跪在墓碑前,睹物思人殊深轸念,他想着鸦老太过往的为人,追忆鸦老太曾对自己的痛昵,泪水渐渐涌上眼眶潸然而下,后来竟泣咽起来。
乐义回眸四周,一切如此的熟悉亲切,一切又如此地依旧了无生气的呆板,三个多月的离别恍如昨天。乐义觉得自己没有面子在大街大巷大摇大摆地走动,他想到兵哥勇叔公,便下岗走去兵哥勇住的那条巷。瞧这光景,勇叔公应该还没去放牛。
兵哥勇的门关着,乐义踟蹰间,隔着几间屋的何祖汉刚好出门口,见了乐义就惊喜地招呼上他家坐。乐义略犹豫便去了何祖汉家。何祖汉和母亲今天早上都没去开工,他告诉乐义,兵哥勇前天去县城探望儿女了。
“这段时间去哪?什么时候回家的?”何祖汉问。
“去偷渡,昨天夜里才回来,妈的,失败了。”
“嘿,你这次偷渡怎不约我一起去?太可惜了!”何祖汉兴冲冲地说,“或许我有机会成功。”
乐义不好意思直说是欧进感恩图报赏的面子,毕竟何祖汉和欧进也是曾经同窗共读的同学,说出来等于贬损何祖汉的自尊。他平静地说:“那天我遇上欧进,听他一说偷渡我就二话没说跟他出发了。”
何祖汉抑着声音说:“你听说了吗?尹惠莲和知青祥拍拖,搞大了肚子,知青祥回城了,惠莲给甩在村里。”
“是吗?”乐义佯作不知情。
“唉,尹惠莲真不自量,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卜妹,城里人会要吗?”
说到惠莲,乐义心里五味杂陈,真不知如何表达,也羞于向何祖汉表达,他装作事不关己地听着应着,待何祖汉说完,便问:“你处上对象了吗?”
“处上了,计划明年初结婚。”
“哪条村的?”
“上塘村的。”
乐义沉默片刻喟然叹道:“又要做卜佬了。”
“有什么法子呢?谁叫我们父母都是卜佬。”何祖汉坦然地说。
提起婚姻,乐义滋味难言,一直的奢求竟然意外地成了眼下这样结局:估计现在娶惠莲是轻而易举的事了,可如今的惠莲却不是三个月前的惠莲了!上天莫非故意作弄自己?乐义没有心情闲聊下去,他起身告辞,拐出了门口时,听见何祖汉的母亲在对何祖汉说话,腔调像在训诫,他止步侧耳聆听。
“祖汉呀,我提醒你,跟了好人做好人,跟了鬼婆会装神,乐义那个人极不安分的,少和他混会好一点。”
乐义生气地迈开步子离去。
乐义回到家中甫坐下,惠莲即找上门,仿似觑着他一般。乐义首先注意到惠莲双脚没有再穿那双漂亮的花木屐。
“乐义,我家的电灯制坏了,烦你帮我修修。”
惠莲的口气近乎哀求,失落的神情淹没了昔日的矜持和羞怯。乐义看到她变得落泊憔悴,心生深深的怜悯。唉,姑娘失贞,就意味着一朵美丽的鲜花凋谢枯萎,等着飘落的命运。他找出螺丝刀、胶钳和电笔随惠莲而去。碎红花衣服紧裹着惠莲窈窕的身体,双臀一扭一扭还是那般迷人,可是此时乐义的心,却生不出三个月之前那种心旌摇曳的感觉。
乐义的到来,何美仪喜出望外,她破例客气地倒碗开水给他喝。
乐义拉了拉拉线开关,开关没有“吧嗒”一声回应,须拧开盖子看看。可开关装得高,乐义伸手够不着,惠莲赶忙搬来木凳让乐义站上去。
“小心站稳,别摔着。”惠莲关切地说,手有意无意地扶了他的腿一把。
“你们用力太大了,开关的橡胶轴给拉断了,得买一个回来换上才行。”乐义检查完,下地征询地对惠莲说。惠莲做了亏心事一般低头不语,开关是她早上故意用力拉坏的。在身后看着的何美仪以为惠莲羞于上街,便说:“我去街上买吧。”她理理头发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回房间取钱。
待何美仪走出房间,乐义说:“还是让我去吧,我骑车比你步行快。”接过钱离开。其实他也不想上街,他不愿意迎对街上的人看他的怪异目光,毕竟昨天又游街一次了,没想到惠莲也不愿上街。但如果美姑去,她不懂骑自行车,步行到街上来回差不多要一个小时,这段时间就要和惠莲单独相处,他生出了莫名其妙的畏忌和不知所措的预感。于是,他选择上街买东西。
乐义回家推出自行车往村外蹬去,他边蹬边在心里打气:妈的,为什么我要忌避人们的眼光呢?车水三叔昨晚说得对,我没偷没抢没得罪任何人,没犯众憎,堂堂正正站出去,怕谁!哪个敢寒碜我就给他颜色看,反正破罐破摔了。刚出到防汛路就听见背后传来惠莲的叫唤,他刹住车用脚撑地,回过头,只见惠莲骑着她的小凤凰从巷尾的小路蹬过来,车把上挂了个小竹篮,竹篮里搁了只搪瓷口盅。又和她在一起,乐义心里顿生不自然的感觉。他问:“怎么你也上街?”
“妈后来又叫我另外买一些东西。”
“买什么东西呢?”乐义问,他本意是由他一起买行了,见惠莲抿嘴莞尔一笑没回答,便没再问,只怕是女人自己需要的东西呢。于是两人一同蹬往芦苞街上,惠莲蹬车似乎比平时慢多了,乐义只能慢慢陪着。
“听说偷渡很危险的呀!”惠莲问。
乐义听出她的语调缺少以往那种矜持了,他答:“是的,一路上口渴肚子饿,艰苦得很,最后还要攀铁丝网、铁蒺藜。”
“怎么那么久才回家?”
“由一个收容所押去另一个收容所,逐级返解。”
“收容所的吃住好吗?”
“好他老母,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为食住打一次架,几乎每天都有人争执打架,我可以说是一路打回来的。”说这里,乐义禁不住得意忘形。
说着到了街上,乐义说为了快点修好开关,两人分头去买东西后各自回家,不相等了。于是他去五金店,惠莲不知买什么东西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陪着惠莲一起买东西一起回家,乐义觉得脸面过不去了。
来到五金店,五金店的负责人正认真地批评一个售货员,乐义多么渴望像他那样,有这种发挥个人智慧行使个人意志的机会。瞧着门店负责人很有成就感的说话姿态,相对自己是个路人皆识的两度挂牌游街的坏分子,乐义自惭形秽了。他默默走到灯料柜台前,一个男青年售货员忙不迭过来问:“要什么呢?”态度远不像村里的人说的瞧不起卜佬。
“一个拉线开关。”乐义冷淡地答。他心里说,你若敢倨傲我,我就给你颜色看。出乎乐义的意料,那个青年售货员不但没有对他另类眼光,还谦恭地拿出四五只开关为他仔细地试拉,同时仰慕地套近乎:“乐义,你不愧英雄好汉,敢打二爷,敢去偷渡,我很佩服你了。”
一下子,乐义心底的豪气膨胀起来,直濡染上脸上。
乐义回到惠莲家时,何美仪从车水三家抱回了小五,两人正乐融融地烧火煮午饭。美仪将一撮稻秆折绕成一条大米粽一般塞入灶膛,小五模仿美仪的动作,稚手稚脚将三两根稻秆折了递给美仪。惠莲未回来,乐义自顾走入厅里,拆掉旧开关换上新开关。换完了,就听见惠莲回来的声响,他来到厨房,一阵浓酽的肉香味令他顿觉垂涎欲滴,连咽口水,一生人没多少次闻过这样的香味,更何况过去的三个月吃的全是猪狗食。
砧板上摆着一方烧肉,搪瓷口盅盛着猪肉炒菜心。原来刚才惠莲上街迟回家,就是去食品站买高价烧肉,和到味珍饭店炒一个菜回来。
何美仪热情地对乐义说:“真是刚刚好呀,饭熟了,惠莲就买了肉回来,你也刚修好了电灯,吃了午饭才走吧。”
乐义嘴上推辞,脚却踟蹰了。惠莲将那方烧肉剁成小件,小五舔着手指凑过去,惠莲拈一块鲜红嘣脆的猪皮给他。小五开心地走到一旁咯咧咯咧地享用。
乐义奇怪地问:“现在你们帮三叔带小五吗?”
何美仪答:“不是,那天见三弟要将小五送人家,惠莲不忍心,抱了过来养。”
“三叔将小五过继给你?”
“没有这样说,不过过继不过继关系不大,看着他家着实过得不易,养大再说吧。”
乐义心里唏嘘连连,美姑真好人,上天为什么这样对惠莲啊?
乘何美仪入去厅里收拾吃饭的台凳,惠莲拈起一块烧肉递给乐义,乐义稍迟疑便接过吃了。
下午开工的哨子响过半个时辰,乐义才撑着胀胀的肚子回家。出乎他意外,父母都没去开工,只是默默坐在厅里,似乎在等待他回来。
“在美姑家吃饭?”牛牯全抑着声音责问。
乐义尴尬地低下头。邓月至苦口婆心地说:“添祥老婆刚才来说了,她早上见你和惠莲一同骑车出街,你现在又在她家吃饭,是不是想和惠莲好上?别想她了,她已经失身给知青祥了。”
乐义正要解释,牛牯全接着郑重地告诫:“做男人要讲究面子,有面子,才挺得起腰杆。你不怕一辈子背破鞋和捡二手货的臭名声,你就尽管娶她做老婆!”
看得出,父母不开工就是紧张这事,而且说话早就准备在肚里,只等待自己回来说了。乐义说:“我早上去帮她修修电灯开关罢了。”
“你千万别和她谈对象哪,她求了几家亲都给人家推掉的了,如果你和她结了婚,将来就很难体面地做人的啊!”邓月至叮咛。
乐义不答母亲的话,只顾喟然慨叹:“美姑是那么善良的好人,惠莲竟然落到这般地步。”
牛牯全说:“都是惠莲她自己当初不细想清楚就和知青祥处对象,知青仔哪靠得住呢?”
这句话刺激起乐义的愤怒,父亲贬责知青祥无信无义,无形地伤了他的自尊心。因为知青祥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他硬硬地蹦出一句:“我去广州找知青祥算账。”
邓月至大吃一惊,乐义是不是看上了惠莲却咽不下这口气?她小心地问“算什么账?要人家赔钱给惠莲,或者打他一顿出气?”
“我要他对惠莲负起责任,娶惠莲做老婆。把人家搞成那样凄惨,妈的,无情无义,不是男人来的。”
邓月至神情释然,乐义不是为他自己而去,这样不但有可能帮上惠莲的忙,同时给惠莲一个乐义并不爱她的信息。她提醒乐义:“你去找知青祥也好,但别兜着一肚子火去找人家,看在一场兄弟朋友的面上说理,事情才会有转机的。”
乐义不说话,他们是义气兄弟,有自己的说话方式,用不着听母亲噜苏。牛牯全说邓月至:“去去去,坐车吃饭住宿不要钱吗?你有很多钱闲着?”邓月至噎住了,是呀,自己正囊中羞涩,怎么去呢?她想了想后说:“我跟美姑说去,反正这事必须要先跟她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