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皇帝的病情没有闹得众所周知，但是在皇宫里伺候皇帝的人，多多少少都对皇帝的身体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而燕皎然都进宫来侍疾了，更是了解的比较透。
刚入宫那会儿，燕皎然看着皇帝躺在床上跟个植物人差不太多，唯一比植物人强的，就是他还有两根手指可以活动，如果喂流食的话，还可以吃进去——要不然，这么一段时间折腾下来，还没有病死就先饿死了。
所以，正是因为知道得清楚，因此在听到皇帝开口说话的时候，燕皎然才会觉得那么的惊悚。
甚至，因为对皇帝的声音很是陌生，燕皎然有那么一瞬间还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听到了皇帝开口说话——刚才那莫不是幻听吧？
“晋王妃，皇上叫您哪。”给燕皎然带路的总管小心地锁好门，然后看到燕皎然还站在原地不动，连忙低声催促道。
“啊……嗯。”燕皎然愣了一愣，然后赶紧走到床边：“臣妾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的声音很是沙哑，说话感觉也很吃力，但燕皎然这次却真的能确定这是对方在开口了。
可是……
怎么会……？
难道是病好了？
燕皎然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如果皇帝身体好了对燕皎然也没什么影响——只要能让她和她家晋王回去建州平平安安地生活着，其实谁当皇帝都无所谓。
皇帝年纪大了，又因为生病的原因，所以眼神越发的不好了。
见燕皎然并没有什么太惊诧的表现，虽然和他预料的有些远，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虽然很不甘心，但是，现在似乎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晋王妃，宫里带着可还习惯？”
燕皎然没想到皇帝居然是来找她拉家常的，内心的疑惑愈来愈大，而燕皎然的态度也越发的恭谨了：“回陛下的话，臣妾承蒙皇后娘娘照顾，一切都还好。”
“皇后……”皇帝轻轻地念着这两个字，发出长长的叹息，“这后宫里，唯一不想朕死掉的，也就只有皇后了吧。”不过，却并不因为爱不是因为喜欢更不是因为舍不得。
正是因为想透了这一点，这才让皇帝觉得无比怅然：“朕这一辈子，从汲汲营营的平民草根，一路走来成为天下之主，朕认为，朕就是天命之子，是上天注定的真龙天子……但是现在……”
······
似乎是很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皇帝说到这里，硬是咳嗽了几下。燕皎然距离他最近，自然在面对这个情况不能当做没看到，但是刚刚一靠近，就被皇帝突然伸手抓住了手腕子。
皇帝因为重病的缘故，身体状况其实已经很差劲了，自然，手上的力气也不会有多大。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对方那老人特有的皮肤还是燕皎然的心理作用，燕皎然只觉得手腕一阵不适，而且这种不适从手上传到心里，让她简直想要马上甩掉手腕上的那只手。
还是燕皎然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这才忍耐下去的。
“就是这种感觉……年轻真好啊，”皇帝抓住了燕皎然的手，似乎就像是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似的，他的那双已经很是浑浊的双眼里猛地爆射出道道精光，看着燕皎然，“真奇怪，为什么呆在你身边会让人感觉这么舒服，莫非你就是什么仙子？”
燕皎然本来就被皇帝的动作弄得有些愣怔，现在又听到皇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毕竟对方的皇帝，她可不能说一句“你脑壳有病”之类的话，只能干巴巴道：“陛下，您误会了，臣妾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在嫁给王爷之前也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听到燕皎然这么贬低自己，皇帝直愣愣地看了燕皎然一会子，然后才松开燕皎然的手重新躺倒下去：“呵，朕真是糊涂了，什么仙子，什么神仙，都只是虚幻而不存在的！枉费朕之前对此不屑一顾，最后却栽到了这上面！”
对于皇帝说的这话，燕皎然一点儿也不敢接嘴。
好在皇帝也不需要燕皎然去接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当时你嫁给在渊，朕是十分满意的，因为你没有什么娘家背景，本身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正好可以用来给在渊‘拖后腿’，但没想到……现在形式一变，却是在渊过的最好……而你，也不是朕以为的那种胸无点墨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妇人……别说朕的六皇子对你钦慕，就是朕再年轻个几十岁，也怕是不会放手的……”
燕皎然瞪大了眼睛——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朕的后宫无数，想要得到朕的宠爱的女人又何止这后宫三千？可是她们看到的只是朕的权势，是朕坐着的这个皇位！她们爱的不是朕，只是皇帝而已！”
所以，他才会在得知晋王和晋王妃夫妻情深，即使晋王没有了一官半职，甚至回到那建州贫瘠险恶之地，依然有晋王妃不离不弃相依相随，这么一比较，皇帝顿时就觉得自己十分的不甘心！
······
燕皎然这个时候也听出来了皇帝话里想要表达的真正含义，内心不由得嗤笑——您说您后宫的女人看到的只是您作为皇帝的样子，不把您当做她们的夫君，她们的家人一样爱恋……可是，您把她们当做了您的妻子，您给了她们一点真心了吗？
这感情，都是相互的，没有人合该为了谁不求回报地掏心掏肺的。
好在这皇帝并不知道燕皎然内心的腹诽，自己继续道：“就好像那熹贵妃那贱妇！朕这些年来给了她无上的荣宠，可是她却蛇蝎心肠地算计朕！”
听到这里，燕皎然的眼皮猛的一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装作没听到还是……
不等燕皎然想出对策，皇帝就突然像是要把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似的大咳起来：“咳……咳咳咳——！！！”
随即一旁的总管快速地拿起一个瓷瓶，放在皇帝的口部下方，接住了皇帝咳出来的血沫。
“皇上……”燕皎然看着对方咳血，内心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朕已经感觉到了，”皇帝摆摆手，让燕皎然不用惊慌，“但是朕还有心事没有完成——那贱妇如此歹毒，无非就想让朕早早的去了好让她的儿子当皇帝。既然如此，朕就偏偏不如她的意！”
听着皇帝的话，燕皎然的思绪渐渐理清——所以说，其实皇帝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嘴巴去传达他不想要立六皇子为帝，然后让晋王也不要站在六皇子那边，如果最好的话，是成为和六皇子抗衡的力量？
所以，他一开始才说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话，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被打动吗？
可是……
“为什么您要对臣妾说这些呢？如果您想要和六皇子制衡的力量的话？为什么不选择其他王爷，一定要是晋王呢？就算是晋王，为什么您不亲自对他说呢？”大概是因为皇帝现在病重，气势弱了许多的原因，燕皎然现在心里有了疑问也干脆就说了出来。
本来皇帝说话就半含半露的，要是自己也跟他弯弯绕绕地打太极的话，正事儿还不知道会谈到猴年马月去呢。
最重要的是……面对皇帝这个人精中的人精，燕皎然觉得自己的那点儿小聪明和小心思根本就不够看的。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单刀直入好了。
······
听到燕皎然的话，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因为他是晋王。”因为他是晋王，是异姓王；也因为他是晋王，是和另一个异姓王韩王不一样的是自己有实力的王爷。
这其中牵扯的关系太复杂，而水有太深，皇帝觉得自己没必要和一个妇人解释那么多。
这个时候，之前一直静静地做背景，只是在皇帝咳血的时候出来刷了一下存在感的总管立即凑到皇帝耳边低语了一句。
燕皎然没有内力，并不能听清楚那总管和皇帝说了什么，但是很明显，听了那总管的话，皇帝的眼中一下子迸射出了仇恨的目光。
隐隐地，燕皎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来人的身份了。
正当燕皎然打算告退，皇帝这个时候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将晋王妃先带去暗房……”见燕皎然猛然色变，皇帝气息奄奄道：“朕要你亲自感受一下那恶妇的真面目——这样，你就会知道朕为什么不想将这江山交给她的儿子了。”
无法，燕皎然只能跟着总管去博古架子后面的暗房内。
······
暗房，燕皎然以为是一个昏暗狭小的逼仄空间，但出乎意料的是，虽然比不上外面，但是里面也是装饰得很不错的，最重要的是，房间里没有蜡烛，但是却有一颗光滑的圆溜溜的夜明珠——不仅不会有蜡烛产生的烟气，而且柔和的光亮也让这暗房明亮了起来。
这就像是一个秘密空间一样。
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女人说话的声音，此时总管已经出去，暗房里只有燕皎然一个，她只是凝神听了一下，便听出了这个女人的声音是熹贵妃的声音。
联想起之前皇帝对自己说的话，燕皎然的神情严肃起来，靠近那薄薄的墙壁……这个时候，燕皎然居然觉得眼前好像有些亮，凝神细看，却发现这薄薄墙壁上居然还有个小孔！
燕皎然依稀记得之前那博古架所在的位置，这样看来，这个小孔正好被那古籍和古玩巧妙地掩饰住了——这样，从外面完全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二层空间，但是从里面却可以清清楚楚得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按捺住有些怦怦直跳的心，燕皎然放缓了呼吸，仔细听起来。
······
熹贵妃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皇帝像是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旁的王总管正在收拾被喝光了的药碗。
将王总管和其他宫人打发了出去，熹贵妃这才缓步走到皇帝的龙床面前，看着皇帝如同皱巴巴的豆皮一样的脸以及干枯花白的头发，熹贵妃只感觉到一阵恶心——就是这么个老东西，自己以前还得对着这么个一点儿劲儿的没有的老东西服侍伺候！
呸！
看着皇帝依然一动不动，熹贵妃的脑海中蓦地冒出“这老东西不会死了吧”的念头，然后伸出两根涂了红色蔻丹指甲的手指试探性地往皇帝的鼻端伸去。
当此时，明明闭着眼睛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
“啊呀！”熹贵妃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偏偏龙床旁有一层台阶——这是为了显示龙床“不沾地气”的设计，让花容失色的熹贵妃一下子狼狈得差点栽倒在地！
见到熹贵妃这么狼狈的样子，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半分变化也没有。
老东西！
死东西！
看清楚了皇帝眼中的嘲讽，熹贵妃只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抽了两巴掌似的难堪：“哼，连动都动不了，还有资格嘲笑我？！”
正是因为熹贵妃是成精皇帝的解语花，所以也知道从哪儿戳皇帝最痛。
果不其然，皇帝眼中的嘲讽一闪而逝，立即变成了愤怒和憎恨。
似乎是很享受皇帝这种阴郁负面的情绪，熹贵妃神经质地笑起来：“你恨我？哈哈哈，你居然还有脸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背叛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该千刀万剐？！”
停顿了一会儿，熹贵妃又捂着嘴“咯咯咯”娇笑起来：“啊，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哈哈哈……”
疯狂地笑了一会儿，等皇帝似乎气得脸都涨红了，熹贵妃才猛然沉下脸：“你愤怒，你憎恨，你觉得被自己信任的人捅了刀子……可是，你当年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你的皇位，不正是捅了你最好的兄弟的刀子才得来的吗？！”
听到熹贵妃的话，原本还一直忍耐着装作动不了的皇帝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看向熹贵妃的目光也从纯然的厌憎变成了更为复杂的眼神。
但是，熹贵妃却没有注意到，只自顾自地发泄自己内心积藏多年的怨恨：“皇上，我的好黄上，不知道你还记得当年和你出生入死的秦汉吗？！”
······
听到这个名字，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是神色也差点维持不住——记得，怎么可能记不得。每次他都要忘记的时候，却总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再一次出现，让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为此，他不仅去寺庙请求得道高僧做法求平安符，还暗中尝试了不少邪门外道。
他还记得，自己自从宠幸了熹贵妃之后，自己对于秦汉的愧疚就不少了许多了，这些年来，就算是偶有想起，也不像是当初早些年那样心惊胆寒了。
可以说，皇帝越来越宠幸熹贵妃，这个原因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但是，这贱妇为何会知道秦汉的存在？
要知道，当年亲眼见过秦汉的，现在基本都因为年纪太大而老死了，就算是有人知道这点儿事，也绝对不会将秦汉的事情和自己牵扯到一起……
这个时候，皇帝才发觉——这熹贵妃，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个普通的为了自己的儿子上位当皇帝的愚蠢贱妇。
她到底是谁？！
皇帝努力回想熹贵妃的身份，却发现对方的身世十分的清白，除了她出身要比晋王妃好一点儿外，其他的都和晋王妃差不多了。
也是因为对方没有什么娘家背景，只能依靠自己，所以自己才可以放心地宠她。
现在想来，为什么当初自己宠幸她的理由，为什么全都是疑点呢？
但是现在的晋王却已经没有了那个精力和时间去追查事情的真相了，因此，他打算“引蛇出洞”，直接让熹贵妃将她的目的和原因自己说出来。
······
见皇帝因此而眼中出现惶然的神色，熹贵妃越发的满意：“当时秦汉作为最先和你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他比你更有智谋一些，而你们当年在军中的威望也相差无几，甚至……可以说秦汉的声望还比你隐隐高一点去。”
“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大家就会拥立秦汉为王，而你，最多也只能做一个副手而已。这样的情况，对于野心勃勃的你又怎么可能允许发生呢？心眼比针线还小的你，自然是不允许别人在你称王称霸的路上挡着你的——哪怕对方是和你肝胆相照，和你出生入死，能够将后背交付的兄弟！”
“可惜的是，那秦汉虽然比你有智谋，却比不得你的卑鄙无耻不要脸，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下得去手！他将自己的后背交付给了你，你却趁机插了他致命的一刀！”
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么一大段话，熹贵妃完全不在意自己刚才像是一个疯婆子一样，理了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散乱的发鬓，她再次一步步地走向皇帝。见皇帝眼中的惊疑和愤怒交织，但却完全动不了的样子，她冷笑：“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对这些你费尽心机想要掩盖的秘密了如指掌？”
“呵呵，你只知道给秦汉的遗孀金钱和给秦汉追封他为楚王，以为这样就可以堵住众生悠悠之口，就可以将所有的痕迹都抹平……可是你千算万算，却不知道那个时候秦汉的发妻早就已经知道了你阴险毒辣的性子！更让你没想到的是，那个时候，秦汉的发妻的腹中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本来打算秦汉得胜归来，就将这喜讯报予自己的夫君，但万万没想到，她等来的不爽夫君得胜的消息，反而是夫君身中数箭，遍体鳞伤的尸体！
熹贵妃从小就被自己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们家的血海深仇，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正因为如此，熹贵妃才会忍痛离开自己的心中良人，伪造身份入得宫来，就是为了报这杀父之仇！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六皇子根本没有多少母子亲情！
一想到自己被杀父仇人糟蹋了冰清玉洁的身子，还生下了孩子……只要一想到这六皇子身体里流着那么让自己厌恨和恶心的血，熹贵妃就忍不住想要远离！
发泄了自己内心的愤恨，熹贵妃冷笑着看着如今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皇帝，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隐忍都是值得的——这老东西很快就要死了，而自己不仅要报了这杀父之仇，还要将原本属于自己父亲的江山夺过来！
至于六皇子……
不等熹贵妃考虑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手上一痛，随即天旋地转一般，她整个人被压在了地上，而脖子上，多了一双铁钳般的手。
“你……呜呜……”熹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卡在自己脖子上的这双手的主人——一双美目瞪得差点脱出眼眶！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发现，男人和女人的力气诧异的确悬殊，而且这些年她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哪怕是吃饭都有人会喂到嘴边来，她那娇弱的身子根本就抵不住皇帝的袭击——哪怕对方上一刻看起来还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不……不可能！
他不是只能躺在床上吗？！
他不是连话也说不了，一动也不能动吗？！
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你反正都要死了，为了报杀父之仇，我死而无憾！”熹贵妃恨恨地看着皇帝，一脸大无畏的表情。
“哼，贱妇，少说冠冕堂皇的话了，你入宫一来也有二十多年了，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只为了报仇的话，这二十多年里有的是机会！但你却迟迟没有动手，这只能说明其实你也是贪图这权势和荣华富贵的！”
皇帝能够成为皇帝，并且在这皇位上稳坐这么多年，对人心的了解就算不全面也有八、九分，自从知道了熹贵妃背叛了自己，皇帝就知道对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泊温顺。
果然，听了这话，熹贵妃眼中快速闪过一丝被说中的恼羞成怒，一下子猛地挣扎起来！
她不要死！她才不要死！
她好不容易将娘亲心心念念的杀父仇人要杀死了，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这才要开始，她还没有享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