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家在合庄是大户,庄上姓汪的四十多户人家,都是一个祖宗的孙子,尽管平时看不出咋亲近来,但每到正月初一这天,本家之间还是讲究大拜年的。
天刚一放亮,第一波拜年的人就出动了。这些人都是一些小孩子或者半大小子,因为他们要拜的家数多,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他们的长辈,他们都要按门按户地去作揖磕头,这就需要比大人走得早些。而那些大人们,就坐在家里等着,等这第一波人来过之后,才肯动身。也就是按着资格,他们先享受被别人拜过之后,再去拜望比他大的那些人。像汪发她娘这个年纪的,几乎是全庄子上的老字辈了,他们只需要盘脚坐在炕头上,等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拜了。
刘艳刚刚把茶水沏上来,第一波拜年的就到了。老太太赶紧换上儿子给她买来的新衣服,坐在炕头上。汪发坐在母亲的身旁,汪忠站在炕沿边上。那些来拜年的孩子们,给老太太磕过头后,因为他们跟汪发不是很熟,稍大一些的知道管汪发叫啥,顺便给他问好作揖,而那些小一点的,虽然说知道这个人是这个家的儿子,却排不上辈份,不知道应该管汪发叫啥。
汪忠就把这些孩子领到汪发的跟前,逐一给汪发介绍,说这个是谁家的老大,那个是谁家的老二,并告诉孩子们应该管汪发叫啥。孩子们听后,赶紧给汪发问好,汪发便把他从城里带回来的的糖发给他们。农村的孩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糖,得了糖之后便高兴得不得了,舍不得吃,放在兜里,带回去给大人看。大人们见到孩子拿回糖来了,甚是高兴,也不免感叹,说老汪婆子真是有福。
来拜年的第二波便是跟汪发同辈但比他小的一些兄弟了。他跟汪发一起长大,自然是亲近了,见面先问好后握手。汪发把他拿回的好烟摆在炕上,谁喜欢哪个牌子的随便抽。这些人听说过这些烟的名字,但基本都没抽过,都想尝尝,抽完了这支,还想再抽那支。这样,他们在汪忠家逗留的时间就相对长一些,前边的没等走,后边的便跟进来。老太太的屋里炕上地下全是人,先来的抢个坐的地方,后来的干脆就站着了。汪发还让李月瑛把他带回来的咖啡也沏上来,说让大伙尝尝味道。家里的杯子不够用,大伙就两三个人用一个杯子,你喝两口后传给另个人。
大伙在抽在喝的时候,嘴自然不会闲着。他们都称赞汪发有能耐,孝顺。老太太听大伙都夸奖她儿子,也觉得脸上有光彩,她把手上的金戒指抻给大伙看。大伙看到老太太手上并排地戴着两个金戒指,都羡慕得不得了。在合庄人的眼中,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金子更好看的东西了。
汪发从家里呆到正月初六,在这六天里,汪发中午和晚上竟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饭。本家的这些人来请他吃饭时,大伙都说就冲你这么孝敬老人,也得请你吃顿饭,不为别的,好给我们家孩子做个榜样。他们在叫汪发吃饭时,自然也顺稍叫上汪忠,弟弟跟着哥哥着实地风光一把。在酒席桌上,人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孝道,那两个金戒指在人们的嘴上闪烁的光芒,比金子本身更耀眼。
也就是从这年起,汪发更加热衷于给老太太买金子了。
在这之后的四年里,老太太的身上拥有六样金首饰了。老太太在跟人说话时,双手总是在人的眼前比划着,这样她手上的三枚金戒指就像三把钩子,钩住很多人的眼球。只要是有人一经问起来或者是多瞅一眼,老太太便从第一枚戒指说起,把这几样首饰按照先后顺序,不厌其烦地叙说一遍。
老太太在说到这些金戒指时,总是特别强调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那个。虽然这个戒指不如右手中指上的那个大,但在这三个戒指里,却是最出彩的。这个戒指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上面镶着一块黄豆粒大小的蓝宝石。她刚开始带上时,说这块蓝宝巴西产的,说巴西是一个离中国很远,在地球那边的一个国家。说这样的蓝宝石万里迢迢地来到中国,数量肯定不是很多,而这么大的中国,这么多的人口,她能得到一块真是不容易的事。说这是她大儿从上海花好几天的工夫才抢到手的,你别看着个头不大,比右手上这个大的贵多了。她说头几次时,还记得产地是巴西,到后来就忘记了。有时候变成古巴,有时候又变成巴拿马,总之,电视里提到跟巴字有关的国家,她就把手抬起来,看看手上的那枚蓝宝石戒指。第二天再说起时,这块蓝宝石就变了产地。合庄的人倒是不在乎产自古巴还是巴拿马,他们只知道这个东西来自外国,在他们的感觉里,外国的东西一定是比国内的好。
老太太每次说到高兴处,总是用左手不断地向后抿着头发。那几个戒指虽然被头发掩没,但戴在腕子上的金手链便翊翊生辉了。两年前,人们就见过老太太戴着一条金手链,但那条手链不过是筷子那么粗。那时老太太没有现在胖,那条手链也比现在长,带在腕子上,晃晃悠悠的,像和尚戴的念珠似的。有时候合庄的一些老娘们就在背地里开玩笑,说你天天上汪忠家门口候着,是不是打算捡人家老太太的那条金手链呀?
这些玩笑话传到老太太的耳朵里,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她便把手链解下来,放到箱子里。汪发回来时,见老太太手上的链子不见了,吓了一跳,问老太太是不是丢了?老太太便把原因说明了。汪发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说这些老娘们说的不是玩笑话,应该是心里话。她们天天来咱家门口坐着,指不定心里就想着这事呢。
汪发临走时,用尺量了一下老太太的胳膊,把那条手链带回去了,说回去重新打制一下。没过几天,他又专程送回来一趟。这次他亲自给老太太戴上,并把手链上那个S形的挂勾的两端,用黄线缠了几十圈。缠完后,他拿着老太太的手腕子轮打几下,说这回好了,别说是丢,就是抢也得费点好劲。
汪发重新打制的这条手链,比原来的那条宽多了,他又添加了十来克金子,样子和老式手表的表带差不多。在打这条手链的同时,汪发还给老太太打个项链的坠。老太太的那条项链,其实是和手链同一年份来到合庄的。这条项链原来是汪发媳妇的,是一个18K金的东西,还是汪发他们结婚时购买的。后来汪发媳妇又买个24K的,就把这条送给老太太了。
汪发回来几次,看到老太太总是把项链带在衣服里面,而且把衣服的钮扣扣得死死的,他感觉老太太是对这条项链不满意。他问老太太为啥不露出来,老太太说链子太细,她的脖子又太粗,露出来也不好看。汪发回到城里后,找首饰店咨询,他想再添点金子,把它加重一下。首饰店的人告诉他,说18K金的不能再往上加金子了,再加金子,就把后来加的金子都变得不纯了。汪发没办法,只好采用加坠这样的补救措施。这条项链加上坠后,立即显得不一般了,链子虽然不起眼,但下面的那个心型坠比桃核还大。加上坠后的项链,很像老式称杆上的称砣。
老太太原本有一副金耳环,那是汪发在她六十一岁生日时送的礼物,可在去年秋天,人们突然发现,老太太的耳朵上换成了一副银耳环。人们便好奇地问,为啥放着金的不戴要戴银的呢?老太太立马表现出一副极其生气的样子,说你们这些人啊,老外了不是,这是我大儿从北京给我买回来的。我大儿买的能是银的吗?你们家的银子有这么亮吗?她说着便用手使劲地拽着耳垂,晃动着手说,这是白金,这东西可比黄金贵老鼻子了!现在城里人不实行戴黄金,都改戴这个了。老太太每次说完,总补充一句,说我大儿说了,赶明个儿,把这些黄的都给我换成白的。
就在老太太戴上白金耳环的半年后,她突然病了,病得没有任何征兆。早上起床时还好好的,早饭吃了一大碗面条和两个荷包蛋,上午在当街大门口坐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十点多钟,当街的人都说该回去给孩子做饭了。老太太也说有点渴,想上屋里喝口水。她刚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摔倒了,自此便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出来。
汪忠被人们从山上叫回来后,立即找车把母亲送进乡医院,并迭忙给汪发打电话。汪发现在有自己的私家车了,他天天自己开着,汪忠怕哥哥急着往回赶不安全,在电话里只说母亲有点不舒服,让他回来一趟。当时汪发在省城开订贷会,他说你赶紧送医院呀,你找我有啥用,我又不是大夫。我现在回不去,还有好几份合同没签呢?汪忠说我送医院了,现在就是在医院给你打电话呢。汪发便问汪忠,说娘得的是啥病?汪忠没敢说是脑溢血,他只说好像是血压上有点毛病,大夫正在诊断,现在还没定下来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当天晚上,汪发看到母亲时,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汪发自然是大哭一场了,他边哭边说,妈,你咋说走就走了,我这次出门又给你买了个白金戒指,你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呢。
汪发伏在母亲的身上哭,汪忠便跪在哥哥的脚下,他拉着汪发的裤腿说,大哥,我对不起你,我没把咱妈照顾好,我没尽到责任啊!
汪发哭了几十分钟,被本家的人拉出太平间。他擦干眼泪,拿出手机,给李月英打电话,让她安顿好门市和孩子之后,赶紧打车赶过来。
第二天,在研究如何办丧事的问题时,汪发对汪忠说,生老病死的事,谁也免不了,好再老太太活着时,该吃的都吃了,该穿的也穿了,该戴的也戴了。咱们这当儿女的,也没什么遗憾的了。他说他不赞成丧事大操大办,说那其实是一种不孝顺的表现,搞得家里人都挺累的,老人的灵魂也不得安宁。汪忠听后也表示赞成,他说哥,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老汪家的本家人也没啥异议,他们都说汪发是个孝道的孩子,考虑事情很周全,老太太活着享福就行了,至于后事,那只是一种形式,挡活人的眼睛罢了。
老太太的丧事办得很补素、简单。不过必要的程序还是按合庄的规矩走的。
发送完老太太,汪发两口子回城去了。
过了两天,刘艳收拾老太太的遗物时,突然想起老太太的那些金子。她急着问汪忠,说那些金子哪里去了?汪忠说让大嫂拿走了。刘艳说那是老太太的东西,她凭啥一个人拿去?汪忠说那是人家买的,人家当然应该拿走啊。刘艳听了,气得大骂,说你大哥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他买哪点值钱的东西,到时候都能拿走,咱们这些年给老太太零打碎敲地看病买药花进去的两万来块钱,上哪拿去?
汪忠平常不怕媳妇,今天却让刘艳问得底着头,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