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泰塔点点头,“我完全记得他。在一次战斗中他失去了左眼。”吉尔又敬畏又惊奇地看着他:“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你竟然还记得。”
“三十七年前。”泰塔纠正他,“路上注意,年轻的吉尔。昨天晚上,我给你算过命。你将会长寿,并且会获得许多殊荣。”
持矛卫士撩起了缰绳,怀着自豪和满足,难以表达地驰入夜幕中。
此时,特洛克领主的队伍也已上马,准备出发。他们将吉尔还回到神庙的马匹让泰塔来骑。泰塔将鞍鞯甩到马的甲上,然后翻身上马,跟在他们的后面。喜克索斯人对跨骑没有与埃及人同样的顾忌,他们从洞穴的入口处嗒嗒地骑出来,然后转向西面,恰好与战车队列所驶方向相反。
泰塔骑在笨重武装的喜克索斯人的队伍中间。特洛克带着他们,他没有要求泰塔与他并排骑行。因为泰塔拒绝将纳加的情报直接交给他,他就一直冷漠地与泰塔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泰塔满意自己不被注意,因为他有很多要思考的事情。特别是纳加令人困惑的血缘关系的披露,打开了多种吸引人的可能性。
他们通宵地骑下去,朝着尼罗河一直向西,敌人的主要基地就在布巴斯提斯。即使在夜里,他们在路上还是遇到了很多的来往车辆。长长行列的大小车辆都满载着军事补给品,他们也都沿着与他们现在前进的同一方向移动。朝阿瓦里斯和孟斐斯方向返回着同等数量的已经卸掉了货物的空车。
当他们来到更靠近尼罗河的地方时,泰塔看到了布巴斯提斯周围喜克索斯军队营地的营火。那是沿着河岸向两个方向延伸数英里之远的一片闪烁的摇曳不定的光,在看不见的黑暗之中聚集着大量的士兵和马匹。
无论什么都不像宿营军队的味道。当他们走近时,那味道就更加强烈了,它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它是多种气味的混合:骑兵队的味道,干粪火烧出来的粪肥味儿和烟味儿,皮子味儿和发霉的谷物味儿。在这些味道里最为突出的是肮脏的士兵们的体味以及他们身上化脓伤口发出的异味,野炊煮饭的味道,发酵的啤酒味儿,散落的垃圾和污物散发的味道,茅坑和粪堆的氨臭味儿,更有未葬尸体的刺激性的臭味。
在这些令人窒息的混合味道下,泰塔嗅出了另一种恶心的腐味。他想他辨别出来了。一个受害者在他的马前醉醺醺地东倒西歪地走过来,迫使他急忙勒住马头,他看到了那张惨白的脸上的粉红色斑点,接着他稳住了。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阿佩庇到目前为止没有在艾布纳胜利的基础上继续乘胜追击,为什么他还没有派出他的战车向南疾驰朝底比斯进军,那里埃及的军队正处于一片混乱,可以任由他摆布。泰塔加鞭催马赶到了特洛克的坐骑旁,悄悄地问他道:“阁下,瘟疫第一次侵袭你们的军队是什么时候?”
特洛克突然勒住马头,这使他的坐骑跳跃起来,在他的身下打转。“那是谁告诉你的,巫师?”他问道,“这可恶的疾病是你施展的魔法吗?是你将这场瘟疫强加于我们的吗?”他怒气冲冲地策马而去没有等待任何否定。泰塔在后面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但是他的眼睛正在紧张地观察着他周围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这时天越来越亮了,隐隐约约的太阳几乎透过河岸上浓浓的迷雾和覆盖在大地上、遮盖着拂晓天空的烧柴的烟雾显露出来。它赋予了这种场面以一种奇异怪诞的景象,就像地下冥府的一个幻景。人们和牲畜都被它转变成了深色的魔鬼般的影子,在他们的马蹄下面,新近泛起的泥浆又黑又黏。
他们通过了第一辆灵车,泰塔周围的士兵们用斗篷盖上了他们的嘴和鼻子,以挡住车后堆得很高的裸露着的发胀了尸体的臭味儿和湿气。特洛克用力踢着他的马,很快他就超过了马车,可是在前面,同样满载的马车有很多,它们几乎堵塞了道路。
走得更远一些,他们通过了一个火葬场,有许多的灵车在那里卸载那些令人恐惧的死尸。木柴在这个地区是少见的商品,火焰的强度不足以烧毁那成堆的尸体。火光在抖动、摇曳着,燃烧着油污的黑色烟雾在那些呼吸着的活人的嘴和喉咙上熏上了一层。
瘟疫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呢?泰塔想弄清楚。有多少人是和我们的军队作过战的呢?
这场瘟疫就像某种令人沮丧的随着军队步伐前进的幽灵。阿佩庇已经在布巴斯提斯这里的营房住了多年了,那营房里到处是老鼠、秃鹰和食腐的秃鹳。他的士兵在污秽中挤在一起,他们的身上爬满了跳蚤和虱子,吃着腐烂的食物,喝着来自灌溉水渠里的水,那是从坟墓和粪堆里排出来的污物。这些就是瘟疫滋生繁盛的环境条件。
越走近布巴斯提斯,营地的数目就变得越多。帐篷、茅屋、棚舍拥挤着,正好与围绕着驻防城镇的墙壁和护城的水沟相呼应。瘟疫的患者中比较幸运,能躺在上面有棕榈叶的破旧的屋顶下,可以稍微防止上午炽热阳光的照射。其他的患者就只能躺在外面被践踏过的田野的稀泥里,丢给了饥渴和恶劣的天气。死人和那些将要死的人混杂在一起,那些在战斗中受伤的人和那些患有腹泻的人并排在一起。
尽管他的本职是一位自然治疗师,但如果要救治他们,泰塔还是感到无能为力。他们被自己的民众所判决,要帮助这么多人,就他一个人能做得了什么呢?不仅如此,他们又是这真正埃及的敌人,他很清楚瘟疫是来自众神所降。如果他救治了一位喜克索斯人,那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位向底比斯进军的战士,而将他深爱的城市置于烈焰和劫掠之中。
他们进入了堡垒,发现那里的条件并不比围墙之内更好。瘟疫的患者躺在被疾病击垮的地方,老鼠和流浪的野狗在啮噬着他们的尸体,在这些尸体中,还仍然有没完全死去的人,但是对他们来说,要保护自身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阿佩庇的司令部是布巴斯提斯的主要建筑物,它位于镇中心,是一大片杂乱无序的土坯和草苫的宫殿。马夫们在大门口接过了他们的马匹,特洛克领主领着泰塔通过庭院,在装有暗色窗帘的大厅里,为了压过从镇子里和围着的营房飘浮过来的瘟疫的臭味,青铜的火盆里燃烧着香和紫檀木,但是它们那忽明忽暗的火焰使得酷热的空气变得几乎令人无法忍受。即使在这个总司令部里,瘟疫患者的呻吟声也在各处的房间里恐怖地回荡着,他们的身影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
在建筑物最深的隐蔽处,他们在封着的青铜大门外被拦住了,但是当守卫一认出特洛克那庞大的身影时,就站到一旁让他们过去了。这个区域是阿佩庇的私人住处。墙壁上挂着豪华的壁毯,家具是由珍贵的红木、象牙和珍珠母制作的,它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是从埃及的宫殿和神庙里掠夺来的。
特洛克把泰塔引进了一个虽然不大却装饰奢华的前厅,进来后将他留在了那里。女奴们给他送过来一罐冻果汁露、一大盘熟枣和石榴。泰塔慢慢地喝了饮料,但是只吃了一点点水果。他的饮食一直都很有节制。
那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一束阳光通过唯一的一扇高窗射进来,沿着对面的墙壁缓缓地移动着,好像在计量着时间的流逝。躺在一张毯子上,他用鞍囊作为枕头,打着盹儿,一直没有安然入睡,传来的每一声响动他都会马上警觉地醒来。不时地他能听到远处女人的哭泣声,在高大的城墙后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传来沉痛悲伤的哀号声。
终于,沿着外面的通道,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门口上方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人站在那里。他只穿了一件深红色的男式短裙,裙子用一条金链系在了他的大肚皮下。胸膛上覆盖着像熊皮一样粗糙的银白色的硬卷毛儿。脚上穿着一双厚实的凉鞋,结实的打磨过的皮胫甲包在他的小腿上。但是他没有带佩剑和任何其他的武器。他的四肢好像神庙里的柱子一样粗大,那上面布满了很久以前就愈合了的战斗时留下的疤痕,其中一些显得白皙而光滑。其他那些新留下的呈紫色,看上去好像肿痛发炎了似的。胡须和浓密得像灌木似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但是没有像通常那样装饰上丝带或编结成辫子。它们未经抹油和梳理,而是乱糟糟的。黑色的眼睛看起来神态狂乱,他那大鹰钩鼻子下的厚嘴唇好像很痛苦地扭歪着。
“你是泰塔,是个医师。”阿佩庇说道。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但是不带土音,因为他生在阿瓦里斯,那里已经吸收了大量的埃及文化和生活方式。
泰塔非常了解他,对他而言,阿佩庇是侵略者,血腥的野蛮人,他的祖国和法老不共戴天的敌人。当他回答的时候,他运用了他全部的自控力来保持他表情泰然自若和声音的平静:“我是泰塔。”
“我听说过你的本事。”阿佩庇说道,“我现在需要它们,跟我来。”
泰塔将鞍囊甩到自己的肩上,跟随他出去进入回廊。特洛克领主带着武装的护卫队等在那里。泰塔随同喜克索斯国王进入了更深的宫殿,护卫在泰塔的周围列好了队。前面哭泣的声音变得更响了,阿佩庇把挡在另一个门口处的沉重的帘子掀到了一边,他拉起泰塔的胳膊把他推了进去。
左右着这个拥挤的房间的是一大群来自阿瓦里斯的伊西斯神庙的祭司们。当泰塔通过他们头上的白鹭羽饰认出他们时,他鄙弃地撇起了嘴。他们在一个角落里的火盆上方唱着咒语,摇着叉铃,火盆里烧红的夹钳散发着红焰的炽热。泰塔与这些江湖骗子职业上的夙怨可以追溯到两代人以前。
除了自然治疗师之外,还有其他的二十人聚集在地板中央的病床周围,宫廷里的侍臣和军队里的军官、书记官和其他的官员们,全在庄重、悲伤地看着。大多数的女人们正跪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只有一位在护理躺在小床上的男孩儿。她好像不比她的病人大多少,大概的年龄在十三四岁吧,她正在用一个铜碗里加热的有香味的水给他擦身子。
只瞥了一眼,泰塔就发现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她的脸上带着坚定和机智。她对病人的担心是明显的,她的表情充满着爱意,她的手麻利而灵活。
泰塔将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男孩。他裸露的身体颇为匀称,但是被疾病折磨得很瘦。他的皮肤上布满了瘟疫特有的标志性瘢痕和湿漉漉的汗水。他的胸脯上有擦破了皮而发炎的伤口,伤口上流着血,还有伊西斯神庙的祭司们留在那上面的烙痕。泰塔看出来他已经到了这种病的最后阶段了。他浓黑的头发已经浸透了汗水,垂落到他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深陷,空洞地大睁着,并因高烧而发红发亮,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哈伊安,我的小儿子。”阿佩庇说道。他走到床边,无助地俯视着他的孩子。“瘟疫将夺走他,只有你能救他了,巫师。”
哈伊安呻吟着,极为痛苦地将膝盖支起来,挪动他划伤的胸部以使自己侧过身子。随着一声爆炸般的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他的皱巴巴的屁股之间冒出了稀屎和鲜血的混合物,淌到已经脏了的亚麻床垫上。正在护理他的女孩马上用布为他擦净,接着擦掉床单上的粪便,那上面没有留下任何令人恶心的印痕。在角落里,那些治疗的术士们又开始了他们新的齐诵,那位高级祭司从炭火盆里拿起那把烧热的钳子朝床前走来。
泰塔跨上了一步,用他长长的拐杖拦住了他的路。“滚出去!”他压低声音说道,“你和那些屠夫们在这里已经做够了造孽的勾当。”
“我必须从他的身上将热病烫出去。”那人抗议道。
“滚!”泰塔严厉地重复道,接着对挤在屋子里的其他祭司们说道,“滚,你们全都出去。”
“我很熟悉你,泰塔。你是一位渎神者,是恶魔和邪恶精灵的仆人。”那祭司站在原地,令人恐惧地挥舞着红通通的青铜器。“我不怕你的魔法。这里没有你的权力。王子由我负责。”
泰塔退后一步,将他的拐杖向那祭司的脚下击落下去,他发出长长的尖叫声,跳了回去,手杖的木杆变成了一条扭动并发出嘶嘶声音的蛇在地砖上朝他袭来,突然它抬起了高高的头,它叉状的舌头在薄薄的咧着的嘴里射出来,它的珠子般的黑眼睛闪着微光。
刹那间,一阵朝门奔逃的呼喊声骤然响起。侍臣们、祭司们、士兵们和惊恐的仆人们,拼命地乱抓乱挤、夺路通过拥挤的人群,都想要第一个闯出去。在慌乱逃跑的时候,高级祭司撞翻了火盆,接下来当他赤脚在溅落的炭火上跳跃时,又发出了一阵尖厉的嚎叫声。
瞬间除了没有移动的阿佩庇和在病床旁边的女孩外,屋子里空了。泰塔俯身抓住扭动的蛇尾巴将它捡起来。很快,在他的手里,它又挺直僵硬得和木头一样了。他用复原了的手杖指着床边的女孩。“你是谁?”他问道。
“我叫敏苔卡。这是我的弟弟。”她把手保护性地放在了那男孩子汗湿的卷发上,以一种挑衅的神态抬起了头。“有什么坏招你就使出来吧,但是我不会离开他。”她嘴唇颤抖着,她那大大的黑眼睛里透露出惊恐的神色。她明显地为他的名声所胆怯,被正在指着她的蛇杖所吓住。但是她仍然坚持着,“我不怕你。”她告诉他,然后绕着床边移动直到他在他们之间。
“好。”泰塔欢快地说道,“那么你将对我更有用。男孩多久没有喝水了?”
她用了一会儿时间来振作自己:“自从今天早晨到现在。”
“那些骗子们难道要看到他如同死于疾病一样死于口渴吗?他出了那么多的汗,他身体里大部分的水分已经流失了。”泰塔咕哝道,从床头拿起了那个铜罐儿朝里面闻了闻。
“这是又脏又臭带有祭司的毒物和瘟疫的液体。”他把它甩到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