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夏天,钱钟书考取教育部第三届英国庚款公费留学生,入的是牛津大学英文系。三年后,1938年,以《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里的中国》论文,获得牛津大学文学土学位。对照《围城》里方鸿渐的学位风波,可见国人在那时对于“学士学位”已经不够满足,以为出了国,不拿个博士,总是极其寒碜的事,最起码也得混个硕士。
但钱钟书拿回来的就是文学土学位,这与他考上清华大学时,数学成绩只有15分一样,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但另一个同样不能更改的事实是,数学只考15分,同样上清华,只凭一个学士学位,照样被聘请为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
钱钟书就是这样矛盾。在《写在人生边上》里,有一篇文章叫《论快乐》,他说:“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这真是万分深刻的话。在这篇文章结尾处,还有一句更加富有哲学意义的话,他说.“矛盾是智慧的代价”。他说,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
在钱钟书的格言里,那句“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恐怕是最高明的了。但他自己却始终独来独往于人生的舞台,以至不少人把他看成狂人。说他从不愿去访人,也最讨厌别人去访他,即使西方来的猎奇者,他也只是告诉,“假如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不错,又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一位友人写信介绍一位青年学者,希望他能“假以辞色,幸无交臂失之”。可他的回答却是“吾老而懒,杜于皇所谓司马迁、韩愈住隔壁也恕不奉访,况余人乎!交臂不识,于吾未为失耳。”
这些狂妄之举,想来不过一面之辞。我记得有位青年曾经拜访过钱钟书,受到他夫妇热情的接待。这位青年患有黄疸病,钱先生夫妇为他提供了一种土方,多年给以关心。后来这位青年的病好了,而钱先生却不在了。
一个人给外界什么样的印象,大概与他所为相差不远,但也未必全如外界所言。在三十年代,中国文坛是极其活跃的,这自然与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人文环境有关。但每个人的作为和影响,却只与他的个性、人生观有关。
作为海归派人士,钱钟书的风度自然可以想见一斑。在受聘西南联大教授期间,不足三十岁,给自己斋室取名“冷屋”,并在联大教授所办的《今日评论》上发表“冷斋随笔”。这就是1941年结集出版的《写在人生边上》。
“文人是可嘉奖的,因为他虚心,知道上进,并不拿身份,并不安本分。真的,文人对于自己,有时比旁人还看得轻贱,也只恨自己是个文人,并且不惜费话、费力、费时、费纸来证明他不愿意做文人,不满意做文人。”
钟书先生真是参透了人生道理,说出话来,不只剖己,益且伤人。所以一部《围城》足够,不必再写,不能再写;所以,只管去做学问了,懒得再来叨扰人生这个大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