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从都市到山里来生活,许多人以为他是厌倦了人生,不再对金钱、名利看重。但是,他们认为何先生这样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呆在一个近乎原始的村落里,他的肉体在这里,灵魂却在别处。所以他们断言他早晚还得离开。
这是那些读了几本书,自认为有精神生活的人的判断。
可是村民却不那样看,他们也许看不到那么深,他们只觉得何先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肯从大城市到他们这儿来。他们不知道何先生为何而来,也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当他们看到何先生穿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白衬衫,在阳光下支起画架画画的时候,才感到,何先生跟他们的确不是一样的人。
何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他自己曾跟我说,不妨称作“精神工作者”。
此“精神工作者”绝非那些以教化社会、教化青少年为己任的精神文明建设者,两者本质的不同在于,后者首先认定自己是文明的乃至高明的,生来就是要教化他人的,在精神上存在明显的优越感。而前者总体是自卑的、忧伤的,强调自我的修炼和人性的完美,只要是精神所需,无论都市还是荒村,都可以安身立命。他时刻保持着内省和警惕,守护着自己的灵魂不被伤害。当他觉得都市的名和利,激烈的竞争和尔虞我诈的环境,使灵魂岌岌可危时,就会立刻离开。何先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了他的“避难所”,找到了他的“精神家园”。
相对于“精神工作者”或者“意志生活者”而言,更多的人过的是“感觉的生活”。显而易见,“感觉的生活”无非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功名利禄。主流价值体系以功名利禄构建起来,整个社会涌动的都是金钱物质利益,叫人不过“感觉的生活”,也不近人情。所以,几近“稀有动物”的“意志生活者”,他们的作为的确显得与众不同,有时甚至成为“风景”。
“浮生多流离,相见当有时,华年慕远树,无处不栖枝。”
这种唐诗风格的短信息,是何先生在除夕夜发给我的。我忽然从爆竹、灯火、欢乐的音乐所营造的虚假繁华中回过神来,想象着一个背负行囊在荒郊行走的人。他也许并不在行走,而是在深山里一座小屋,蜷缩在薄衾里。显然,一个精神工作者或意志生活者,是否行走在路上还是蜷缩在被窝里,都是无关紧要的,也无法考证到他是在远处还是就在身旁,但总之是放弃了感官的生活。
我又回想起他翻译的那诗:
谁能在僻静的居处幽居,
远离那些苛刻的无知之徒,
在劳作和懒散、回忆和希望中,
打发掉日子,谁就有福。
命运给谁送来了知音,
由于造物主的慈悲和帮助,
又能躲开使人昏睡的蠢人,
和使人警醒的无赖,谁就有福。
不知这诗是否还贴在荒郊里那座小屋的墙上,但我知道,天马行空的他早已离开了,到了他认为合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