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一种逐水草而居的动物,苍天之下、遍地牛羊的景象,实在是一种生趣盎然、无拘无束、叫“人”仰慕的景象,这种气象在帝王眼里,惹得他要亡人息政,在诗人看来,则会勾得诗兴大发。但奇怪的是,随牛马逐水草而居的却永远是那些游牧民族,绝不会有一个皇帝或诗人的加盟。逐水草而居是牛马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也就是它们的命,它们实际是在逐命而居。我很羡慕野生牛马的生活方式,但我不能像他们那样生活,因为它们追逐着看得见的水草,而我却难以确定自己的生活目标。
人生,从价值观上说,成与败往往有两套评价体系,一个是一群人的评价,也即社会的评价,另一个却在于自己的内心。正是有这样两套评价体系,导致人的世界观呈现两种走向,或进取,或隐退。而世界观的不同直接形成不同的道德观,或索取,或施与。芸芸众生,或忙碌,或怠惰,或积极,或消沉,看起来各种各样,但实际上人与人的区别,分野只在于道德观。
近一段时间,我十分惦念一位中学时代的老师,高大而瘦削的身材,面部始终有一种喘息似的红晕,充满激情的语调,渊博的学识,遭遇时代政治风云,受到很不公正的待遇。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过他,但我始终忘不了他。在我的中学时代,他教我学问又教我做人,把他的人生体验用巧妙的方式传给我。他要我坚持写日记,重点记读书感受和人生随想,还把鲁迅著作借给我读,在我的日记本上不断写批语。但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讲解柳宗元《永州八记》时,穿插讲了《顿鳜版》,“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昂其首负之,背逾重,虽困剧,不止也。”这篇小文引起我强烈的兴趣,觉得里面有一种很深的哲学味道。但那时还不很懂柳宗元用意,老师也没有急于教唆式地点破。
多年之后,随着阅历加深,随着义利取舍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常常想起这篇美妙的小文,不仅渐渐懂得柳宗元被贬在偏僻山乡写这篇小稿的深意,而且也渐渐懂得老师选取这篇文章特意讲解的用意。牛马逐水草而居,水草就是牛马的一切,吃饱了草喝足了水,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但造物主实在是高明,它造了只要水草的牛马,也造了善负的小虫,更造了见什么都要的人。旧社会我们常常叹息“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这句话当时听起来血泪斑斑,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很有趣。人怎么会过得不如牛马?人又为什么要过牛马那样的生活?是否牛马生活是一种很高明的生活方式?但我要说,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只需按照那种生活的方式,譬如要羡慕牛马的生活,不妨选择它的方式,就是逐水草而居。如果水草之外,还想拥有一问漂亮别墅,或者再拥有一辆豪华轿车,或者还有很多的存款,一句话,就是还有许多身外之物,我想牛马也不会快活。
人类通常情况下不会按照牛马方式生活,逐水草而居,那是牛马的命。但人类可以从它们的生活方式中悟出一些道理,做出聪明的选择,逐自己的命而居。如果人类必须从蝜蝂和牛马的生活方式中做出选择,我想我会选择牛马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