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东地道口上的部队来人报告:鬼子不但占了小学校,还控制了周围的平房,有一翼恰好堵住了他们的出口,一探头就会给敌人发觉的,眼下根本没法儿出击。正说着,南口上县大队也来人说,鬼子把他们的院子占了,部队出不去,要求转到北口上来。
区队长说声:“先不要动!”急钻到东口和南口去看。形势的确在坏下去,敌人一反往常的规律,把主力扎在东头,围着十字街下了卡子,并已开始把老百姓往那里赶。看样子,韩家大院顶多是个“白脖”的指挥部,鬼子的指挥部却设在小学校里了,而“会场”
显然选在了十字街。东、南两口本是卡着小学校布置的,不想都给压在地道里出不来。
西、北两口的部队虽然可以出入,但够不着鬼子的主力,只能解决一些“白脖”。倘或贸然发起战斗,一时打不中敌人要害,倒让鬼子反扑过来,胜利就没有希望,弄不好,还要吃亏。——形势是很严重的!
“夸夸夸夸……”一阵马蹄响,由西而东,顺大街来了一队骑兵,上边坐着一色三十几个鬼子。在路过碾盘跟前时,杨小根攥着绳子问:“拉不拉?”钱云清咬着牙一甩手说:“等等儿!”
“哎呀,老钟叔!”小嘎子在碾盘下的嘹望孔里几乎喊出来了。大家急看,果然,在骑兵后尾上,用绳子拴着三个人,都倒剪着双手,蓬头垢面,破衣烂裳。走在最后的那个暴圆眼,蓬蓬胡子,紫堂堂一张大脸的,正是钟亮。小嘎子连他的“张嘴灯”都举起来了,可是,唉!地雷还没有响啊!
时间是不饶人的。拖得越久,战斗的危险性也就越大,敌人也不是死的啊!
“妈的!”钱云清抱着两手,一张一拳地倒替攥着,严峻的脸上,竟是汗津津的了:“把敌人扰乱一下才好,想法把鬼子调到西边来……”
“是啊!能把敌人吸引到两个制高点上去,给东、南两个口闪个空儿,也好办了。”
石政委回应说。
小嘎子猛地从枪眼那里回过头来,他刚刚吐着小舌头,对着韩家大院观察过。他想了些什么呢?奇怪的是,钱云清和石一鸣也同时转向了他。然而,他们只匆匆地把他凝视了一下,便长出一口气,又回过头去,仿佛刚才萌芽的一个念头,给他们回绝了。
“派三四个人从西口上出去,逗他一下……”区队长说。然而,料想敌人对村子一定封锁得很紧,恐怕钻不出去。就在村里逗他两枪呢,又要冒在兵力展开之前暴露地道的危险,也感到不大妥帖。
“让我去试巴试巴行吗?”小嘎子实在忍不住,突然举着他那挂“柳条鞭”开口了,“我把这挂鞭想法在韩家大院弄响,准定能把敌人引过一股子来!”
“好哇!”石一鸣政委说,“可韩家大院你怎么进得去呢?”
“这我倒想好了,先在近处找些鸡蛋,就说是给‘太君’送的,准能混进去。”
几个首长脸上都泛起了喜色,以小嘎子的机智和胆量,很有可能成功。“可是,”区队长又问,“要是被敌人发觉了呢?”
“那你们再想办法呀!总不能放着鬼子不打,看着老钟叔不救啊!”
“不,我是说,你怎么跑回来呢?”
“这——”小嘎子眨眯着眼一笑,“那就得看事做事啦!反正我得往回跑。——咳,只管打你们的,不用管我!”他说得很激动,很严肃,甚至把小拳头激烈地挥了两挥。
地道里一阵寂静。墙上小土龛儿里的油灯,忽幽忽幽地闪着红光,红光射在小嘎子脸上,两颗乌黑晶亮的大眼珠闪动着,那是一股灵敏而又庄严的神情。一霎间,大家想到了他的过去,同时也就相信了他。区队长和石政委的眼光终于碰在一块儿了,彼此会心地点了一下头。
“张嘎子,”钱区队长庄严地开口了,可他竟不自觉地牵过他的小手,紧握在自己的大手里,“你好好听着:我们批准你去。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你很聪明,很灵活……
好!就去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吧!”很明显,他要说的话是很多的,却猛地就这样光秃秃打住了。小嘎子只觉他的手给握得很温暖,很有力。于是,他打个立正,响亮地应声:“是!”回头往外就钻。可是,他突然又翻了回来,把“张嘴灯”摘下来朝区队长一递说,“把这个先交给你——可是,还有我三天啊!”见区队长点了头,才把身子一旋,钻出地道去了。
钱区队长一直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忙又派了三个战士,从西口上钻出地道,预备万一用得着时,在韩家大院墙外扰乱敌人一下,好给小嘎子一些紧急策应。接着就传下命令,让各口子上的部队做好出击准备……
十八
小嘎子很快便找到了十多个鸡蛋,用小笸箩端着,从韩家大院斜对过的榆司门里m来了。那气派,就像个乡村饭铺小跑堂的。
他朝碾盘底下瞟了一眼,嘴里咬着舌尖,笑微微地朝对过走去。韩家大院里刀勺乱响,油香和着酒气飘出来。在大圆楦门底下,有个烂眼的“白脖”,笨呆呆地在那里戳着。小嘎子装得很熟惯的样子,瞧也不瞧就往里闯。
“哪儿去?”那“白脖”胯骨一扭,横在了门道上。小嘎子刚要抬头说话,那小子“呦”了一声道:“吆喝,这不是熟人吗?”
小嘎子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果然认得,就是老钟叔出事那回,逮住过他的那个“红眼儿”。小嘎子笑起来了:“你呀老总——你看我还像个小八路吗?”那小子一愣,刚要拿“八路”帽子扣他,不提防倒给他抢先了。便横巴着再跨一步,故意刁难地说:“像!
瞧你鬼头滑脑这相儿,天生就是小八路!”
小嘎子可不着慌,仍然笑着,把小笸箩一举道:“那你带我见‘太君’去吧,这是‘太君’叫我送来的。”那小子两只红眼一挤,说:“太君在东边!”小嘎子却说:“高灶可在这边呢!…‘红眼儿”没话说了。但他虽断不定这小家伙准是小八路,却觉得他机灵得讨厌,仍是要存心跟他为难:
“那你先在这儿待待,等里头传你了再进去!”
“那你就替我传禀一声吧。”
“哼!”“红眼儿”把脑袋一甩,仰着脖埂儿吹口哨去了。
小嘎子捧着鸡蛋又往里闯,却给那小子拿刺刀顶着胸口,又给顶出来。看样子,他是成心不让进去了。小嘎子心里火辣辣的,真想咬他一口。但他却笑着兜个小圈,仍赖在门道里,不时把眼往院里偷瞧。只见葡萄架下,迎着二门摆了一张八仙桌,周围几把太师椅子,上面坐着几个穿漂白褂的,正坐上是个戴眼镜、留两撇断梁胡的家伙。桌上已经摆着三个酒瓶,两碟小菜,一把瓷壶,几盏细碗。“保长”和“联络员”纯刚大伯,都欠身在一旁的板凳上陪着。灶上的厨子,跑上跑下,摆菜端茶的直忙活。而韩家那只叫“小虎”的大狗,围着桌子,正吐舌咂嘴,不时把鼻子伸到断梁胡的白手上闻一闻,惹得那小子躲着身子直瞪眼。
小嘎子再往房上看,灰捶顶上,来来往往尽是“白脖”。看情形,伪军的大部分都屯在这儿了。
那个“红眼儿”却是可恶透了。他总是黑丧着脸,不时翻着眼珠子瞄他几瞄,半点疏通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小嘎子却大咧咧地毫不在乎,老是咪嘻咪嘻地朝他笑,尽管“红眼儿”一直在找斜碴子,还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在这时,“联络员”纯刚大伯拿着块棒子面饼子,一路倒退着,把“小虎”引逗出来了。才到门口,猛一眼看见了小嘎子,惊得一愣,小嘎子可不容他发呆,忙从从容容走上去求救说:“纯刚大伯,这是‘太君’叫我找的鸡蛋,可这老总硬是不让我进去,你给说个情儿吧。……”
纯刚大伯正怕他闯祸呢,哪懂他的来意?连忙把鸡蛋一接说:“交我给你传进去算了。给你这块饼子,把‘小虎’看住。里头快开席了,这东西净在那儿捣乱!”说着,端了鸡蛋就进去了。害得小嘎子泪花儿都冒上来。可是,有“红眼儿”在一边看着,又不能追上去把他叫住,眼睁睁把个进院的机会错过了。
“小虎”可不管这一套,它把尾巴摇得羽扇儿似的,两只眼死死地盯着那块饼子,冲着小嘎子探爪伏腰的撤贱儿。小嘎子信手掰下一口,往半空里一扔,它就提起前爪,纵脖子一吞,咂咂几声,便咽进肚里去了。小嘎子心里陡然一动,一霎间,他眯起大眼,小红舌头一连在牙缝里逗了好几逗。他转眼看“红眼儿”,那小子正懒懒地打哈欠,手里夹着根烟卷,摸摸索索地在找火。小嘎子忙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捧了过去。
“也给我根儿抽吧,老总。”小嘎子一边给他点烟,嬉笑着央求说。
“那不有烟头。…‘红眼儿”鼻子里喷着烟,一跷下巴颏说。果然,门道里扔着半截烟头,小嘎子上前拾起来,故意找着“红眼儿”对火,可是,那小子忘恩负义地闪到墙角里去了。真是事有凑巧,恰在这时,从东来了一群鬼子,前头那个,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牵着条滚瓜肥的大洋狗,直朝大院里走来。小嘎子先看见了,便唱歌似的拍着手嚷道:“快来瞧,快来瞧!嗨,有位‘太君’来到了!…‘红眼儿”听了,忙一探头,鬼子已到了跟前,慌的把烟卷一扔,“卡”就是一个立正,瞪起一对珊瑚烂眼,目送鬼子进门。
小嘎子忙拾起烟卷,往他背后一站,一面也瞪着眼目送鬼子,一面把烟头悄悄突在“红眼儿”的后襟上。不一会,那衣襟便冒开烟了。
鬼子们都拿着不屑旁顾的盛气架子,卡卡地走进门去。小嘎子忙趁势退开些,迅速把自己的烟头对燃,又把烟卷还了“红眼儿”。“红眼儿”却因差点儿误了差事,挪到大门外去了。小嘎子便留在门道里,继续引逗着“小虎”打滚儿玩。玩着玩着,他把眼一溜,又唱歌似的叫起来了:“快来瞧,快来瞧!……”“红眼儿”忙一探头,他却笑着伏在狗:身上,接着唱道:“嗨,大狗长了一身毛!”“红眼儿”啐他一口,又把脖子抽回去。
忽然,“红眼儿”抽着鼻子,围着自己的屁股团团打起转来。终于发现后襟上正在忽忽冒烟,忙一面骂着,急往下解子弹袋。小嘎子一见,又唱道:“快来看,快来看,——
嗨,黑鸡下了个白鸡蛋!…‘红眼儿”正忙救火,哪里顾得上他。小嘎子可毫不怠慢,忙掏出那挂“柳条鞭”,三缠两绕,拴在狗尾巴上,用烟头往药捻上一突,但听得“哧”的一响,他便举起饼子,晃一晃,照直扔进了二门。“小虎”腾起身子,虎扑狼奔,风似的追了进去。疾能生风,风又助火,“叭”的一声,大盖枪一般,在“小虎”后腿上炸响了。那狗大吃一惊,“吱溜”就往八仙桌子底下一钻,不想“叭叭”又是两声,它猛地一蹦又蹿出来,直从巴斗脑袋的头上纵了过去。接着“劈劈啪啪”,一阵乱响,烟火和狗毛齐飞,崩得鬼子、“白脖”东仰西翻。那只大洋狗一见,脱地跳起,照“小虎”“汪”的就是一扑。“小虎”越发毛了,一纵身,蹿上了桌子,“哗啦啦!”碟翻瓶倒,碗碎壶飞。两条狗,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管什么桌子板凳,直从人群中钻来窜去,那“鞭”就在人群中“砰啪”爆响;鬼子、“白脖”你爬我滚,躲闪不迭。满院子烟团朵朵,碎纸纷飞,直比烧了炮仗市还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