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里的小嘎子,忍着一股一股肠子疼,喊声:“老总!‘太君’们自个儿跟自个儿打起来了!”撒腿往外就跑。没等“红眼儿”醒过神来,他已拐过碾子,进了榆司门。这才‘抱着肚子,笑得一路打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洞口。可是,洞口的战士们正在往外钻,大个李已把机关枪架在对着韩家大院的窗户上了……
村东头的鬼子,果然以为八路军袭击了韩家大院,撇开各处平房,立马涌到小学校去。并分出了大半兵力,救火似的朝西“增援”了来。可他们刚刚前进到韩家大院门口,一下子就全泄了气。因为巴斗脑袋的“太君”,正满脸涨成茄子皮,来回乱蹦,叫人把“保长”和那个“红眼儿”绑起来,要吊在大梁上架火烧了他们。
原来这个巴斗脑袋正是肥田一郎。鬼子兵看见他们长官平安无事,不过一场虚惊,便散散乱乱挤在大门口,看起热闹来了。惹得肥田更加暴跳如雷,骂他们还不快去重新集合老百姓,呆在这儿干什么?
这时候,钱区队长稳稳地把手一挥,杨小根咬住牙一拽绳子,“轰!”山崩地裂一声响,街心里陡然立起一团黑云,破枪,烂布,碎钢盔,一起飞上天去,鬼子们七跌八爬,躺下了一大片,还不知是醒是梦哩。“哗哗哗”,机关枪从北房窗里喷出,手榴弹也乱鸦投林,从墙外猛摔了来。登时海啸似的杀声从四面八方涌起。鬼子“白脖”晕头转向,钻墙根,扎门洞,恨不能把砖头当做大山,只求挡身子活命。韩家大院房上的“白脖”,本想要还两枪,不提防西邻房上一阵机关枪扫过,靠房檐忽地竖起两架梯子,八路军在爬房了……
东头小学校里的鬼子,听得这边打响,急急上房,不想,脚没站稳,“轰轰”两颗地雷,把一溜北屋崩塌了两大间,机关枪急雨似的直从口子里喷进来,扫得瓦片尘土四散纷飞。鬼子们抱着檩条刚滚到院里,“轰”的一颗手榴弹在马群里炸开,三十匹大洋马一下子崩了群,它们挣开缰绳,腾空跳起,满院里横冲直撞,互相践踏。鬼子、“白脖”给撞倒的,踩伤的,“吱吱哇哇”,成一堆乱滚。
有两伙鬼子逃进了教室,打个扫地踅,觉得站脚不住,发声喊,把通街的窗户撞下好几扇来,蜂拥出去,想抢占街南的关帝庙。另一伙“白脖”也认作便宜,聚群儿紧跟了来。不想刚到十字街,关帝庙的瓦房脊后,早冒出一排人头,排子枪,手榴弹,恰像大公鸡啄米,“乒乒乓乓”,几下子就把他们收拾光了。
战斗的突然,短促,猛烈,再加上地雷的威力,真像是疾风扫落叶,二十分钟的猛打猛冲,敌人就被消灭了。总有五十多具鬼子的死尸分布在院里和街上,一百三十多个“白脖”做了俘虏。现在,村子里烟雾缭绕,充满着硝烟气味,虽仍有零零落落的枪响,也只是战士们在收拾残敌败兵了。
巴斗脑袋——肥田的尸首,是在碾盘跟前发现的。开头,地雷刚响的时候,他拔出指挥刀,督着一群鬼子想退守韩家大院,不料全院最高大的南房,给纯刚大伯抢先进去,从里面把门顶上了,害得鬼子们插脚无地,奔窜无门。正自撑持不住,“白脖”们忽又从房上通通地跳下来,八路军压了顶了。肥田一见,抡起洋刀又督着鬼子往外冲。
谁知街口两头都已卡死,对面窗户里火冒烟喷,“卡啦啦”,把他的洋刀扫做两段。他举着半截刀,“哇呀”一声,窜到碾盘跟前,打算在那里找机会逃跑。万没料到砖缝里突地冒了一股白烟,一声闷闷的枪响,在他胸膛上开了个窟窿。这家伙倒在地上,拘挛着滚了几滚,不知怎么竟咬住了一块砖头,直到尸身都僵挺了,那块砖还在牙缝里卡得紧紧的呢!
在烟雾腾腾的街道上,小嘎子挺着一棵比他还高的三八大盖,出现了。他穿房进院,东钻西找,一股劲挨门挨户的搜着。逢人就问:“看见老钟叔了没有?”
“喂,喂,同志!”一个胡同里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咦,明眉大眼秀秀气气一个小姑娘,可不是玉英吗?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小嘎子飞步跑了过去。玉英愣一愣,惊喜地朝前一扑,叫声“嘎子哥!”泪花儿围着眼圈乱转起来:“哎呀,可把我们吓死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不怕飞子儿打着你!”小嘎子忽然像个老战士似的,上前督促她说,“快去找个地方隐蔽起来,一会儿再说话!”
“不要紧,我刚从夹壁墙里出来的。你知道,我们差一点儿叫鬼子发觉了。嘿!有个鬼子咕噜咕噜地追一只鸡,那鸡一头扎在柴火堆里了,鬼子就扒着柴火往里掏,这堆柴火正是堵着我们夹壁墙的,你说够多险吧!可巧,鬼子正在那里拼着命的掏呢,呱啦啦枪就响了!当时我一猜就是你们!那会儿我真想伸出手去,把那个鬼子揪住!
……”玉英一面说,一面比划,兴奋得满脸通红。
“这么说,你这会真够当个侦察员啦?”小嘎子赞扬地说。
“那是啊!”
“可你刚才‘喂喂’的,要干什么呢?”
这一句才提醒了玉英,忙回身指着一个小院子说:“有个人藏在那儿了,身上还捆着绳子。问我地道在哪儿,叫我把他藏了。”
“啊?”小嘎子两眼一睁,“是老钟叔吧?”说着往里就跑,玉英赶忙就追。进了小院,在牲口槽后头拉出一个人来:泥头鬼脸,一身的烟煤黑灰,活像个土猴儿,却不是老钟叔。小嘎子平提了枪,近前细认。那个人忽地龇开白牙,“喷儿”一下倒先乐了。
“同志,不认识啦?咱是老熟人了!”原来正是那个“红眼儿”。
“哈哈!是老总啊!”小嘎子跳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个老熟人,你可连根烟卷儿都不给我抽呢!”
那小子给揪得弯着腰,仍嬉皮笑脸地说:“没给烟卷,可给烟头啦,要不然,你的‘鞭’能放那么顺当?为这个,我差一点儿给吊在梁上烧死!”。
正闹着,“的的打打”一阵号声响了起来,小嘎子不知为什么吹号,忙牵着“红眼儿”,同玉英跑向大街。远远就见杨小根蹬在碾盘上,仰着脖儿,公鸡报晓似的起劲地吹着。他吹得那么嘹亮,那么激昂,听了,简直叫人想飞起来。号上拴着一块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一面旗。
碾盘附近围了一大群人,钱区队长和石政委都在那里。小嘎子急急走着,猛觉心里一阵热,冲上去,扒开众人一看,嗨!就是他!只叫得一声:“老钟叔!”便从人缝里扑过去,竞差点儿绊了一跤……
鬼不灵一仗,把鬼子的气焰扫了个精光。七里堡、磨叉岗据点的鬼子,都连夜偷撤同城。撇下的“白脖”们怕当替死鬼,大白天就拉起吊桥,躲在岗楼里喝闷酒。“联络员’’给他们送“情报”都不敢接了。城里也一日三惊,谣传风起,对出入人口盘查得很严,太阳大高,城门上就落锁了。往日一打败仗,第二天必有报复“扫荡”,这次却一连三天,没有动静。到第四天,才由邻县增来二百鬼子,拿两门山炮助威,咕咚咕咚,一路壮着胆子,急慌慌把肥田的尸首抬了回去。
四乡八镇的老乡们都乐得眉飞眼笑,对天念佛。天天有人抬着肥猪,到处打听八路军的下落。连有据点的村子,也把猪肉白面装上大车,公开给八路军送“给养”。“白脖”们只好装聋作哑,在暗地里叹气。
各地的抗日工作更活跃了。县区干部时时在下午便公开召集起群众大会来,抗日歌声一直响到岗楼跟前去。封锁沟,电线杆,有的断了,有的平了,连公路也常常在一夜之间出现很多断道壕。不少据点岗楼,常在天明时发现对面墙上写满了大字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地区队这几天抓紧机会,一面开展政治攻势;一面进行休整。战士们个个兴高采烈,成天举着些日本武器,你比我赛,互相夸耀,到处洋溢着一片胜利的欢欣。当然,最幸福最开心的,仍然是小嘎子,他一连三天,缠住老钟叔,让他把在敌人监狱中怎样受拷打…怎样作斗争,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而后,把自己参军以后的所作所为,各种经历,也都说给他。乐得老钟叔满腮挂着泪珠儿,把他抱起来,用蓬蓬的胡子拂他的脸。
经过这次战斗,玉英更把小嘎子看得伟大了。有事无事总爱跟他说话,或商量个什么。小嘎子呢,由于她是自己扩来的新兵,在鬼不灵又表现得挺不错,也颇觉光彩,就越发乐意照顾她,开导她,尽力往侦察员方向带引她。战斗下来,还特意送了她一支新得的红蓝铅笔,作为对她的鼓励。玉英当然也高兴得不得了。
“哎,玉英,大伯大妈有信儿没有?”有一天,小嘎子忽然这样问她。
“有。前几天还在鬼不灵看我来呢!还拿着咱们那张画儿。”
“跟你说什么来?保险骂了我一顿吧?”
玉英笑着摇头说:“没有骂。我妈说,那张画儿叫他们猜了好几天,把脑仁儿都猜疼了。气得我爹说:这准是那个嘎杂子出的主意,俺玉英才兴不出这些故事点来呢!
“还说没骂呢!这不开头了。”小嘎子笑着说。
“你往下听啊,”玉英止住他,接着说,“他们一知道咱们当八路了,马上就放心了。
我爹还说:‘当八路就当八路呗,干吗偷着跑!若不是上了岁数,我还想当去呢!’临走的时候,还嘱咐我说:‘听上级的话,别跟你嘎子哥吵嘴,有事儿两人多帮补着点儿。’末了,还让我给你捎来两句话……”
“什么话呀?”
“叫你勤给他们捎着点信儿。”玉英抿着嘴一笑,“还说,叫你少发嘎,好好干!”
小嘎子听了这句话,好像触着了心里什么,便低了头,抠他腰里新得的日本皮带,一时竟沉思起来……
“嘎子哥,”玉英又叫一声,“你以后学点文化吧,学会了,好给我爹我妈写信哪。”
“唔?”小嘎子抬起头,两眼迷迷糊糊有点发愣,许久,他忽然庄重地压低声音,悄密密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吧,玉英,你也替我拿拿主意——”忽然,他又不说了。
“什么主意?”
小嘎子犹豫着,脸上渐渐有点儿发烧,半晌,猛然立起来说:“不行,我还不行,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说完,就拔起腿跑走了。弄得玉英半天都莫名其妙。
这天晚上,部队和当地群众联合召开了“祝捷大会”,庆祝鬼不灵战斗的胜利。钱云清在大会上讲了话。他先一般的讲了这次战斗同对敌斗争的意义,之后,就开始表扬在战斗中有功的人员:大个李呀,杨小根呀,罗金保啊……一个一个讲过去,忽然提到了“张嘎”同志。小嘎子在底下坐着,不觉一震。往下听,就提到他在鬼不灵战斗中怎样勇敢机智,怎样用鞭炮搅混了敌人,从而促成战斗顺利发展的事。
“因此,”钱区队长把手一扬,举起那支“张嘴灯”说,“经过区队部的研究,决定把这支手枪正式发给张嘎同志佩带,作为对他的奖励!”
“哗——”会场立时响起一片春雷般的掌声。
“张嘎同志!”石政委在台上叫。
小嘎子觉得这个名字挺生疏,仿佛不是叫他,仍然坐着发愣。玉英在旁推他说:“叫你呢,怎么还不去?”他这才立起来,走上了主席台。石政委把“张嘴灯”双手托着,走过去,给他挎在了身上。台下又是“哗哗”一阵掌声,接着有人喊:“转过身来给我们看看!”石政委果然推转他的背,使他面朝大家。小嘎子这时见台下那么多飞舞的手,那么多含笑的脸,那么多眼睛盯在他身上,不觉有些慌,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似的,不知怎样才好。他忸怩地回过头去,却见区队长和石政委都站在台上,也朝他微笑着,他猛然心中一动,忙舒开两臂,朝着他们热烈地鼓起掌来。于是台上台下更加暴风雨似的鼓成了一片。
小嘎子带着浑身的热劲,跳下台来,一直跑到了玉英跟前,还未坐下,就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
“你给我拿拿主意,——可你先别跟旁人说——我现在想参加共产党,你瞧够格吗?……”
1958年6月9日初稿
1979年2月5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