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大凤好像根本没看见旁边这些人一样,神态凛然地快步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了。玉慧这才放下心来,她想起李剑讲过的大凤代替父亲去给北洋军当佚子的故事,不禁更加钦佩她的勇气和胆量。
列车在这里卸下了一百多捆军衣包后,又继续向前开行了。那个少校军需官又回到座位上来,他不知是由于那一场睡眠恢复了精神,还是刚刚在车站上得了什么好处,脸上的倦意没有了。他看见只有玉慧一个,问道:“那位小姐下去了?”
玉慧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不愿再多说话,心中仍挂念着大凤的归途不知是否顺利。当列车通过泪罗江上那座大桥的时候,她向下面的河边望着,希望能再一次看见大凤。但是,她只看到江中心有几条正在行驶的帆船。
那位军需官又点起了一支强盗牌香烟,这回是很悠闲地吸着,一面颇有兴致地同玉慧搭话。他已经知道了玉慧是总政治部的人员,因此语气也显得比较尊重了。
他那狗脸上堆满笑容,问他们每个月的薪饷是不是比别的军里的军官们多些?除固定的薪饷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收入?
玉慧只好简单地回答他:没有什么别的收入,别的军里的薪饷是多少她也不知道。
那军需官狡猾地挤挤眼睛,说道:“我早听说过,第一军的军官薪饷比别的军至少多两成。加上每个连至少要吃五个兵的空额,还有总司令的特别照顾,有时比一个月的薪饷还多。你们总政治部还不是和第一军一样?”
玉慧对这些确实还闻所未闻,她惊讶地问道:“吃空额?你们第八军也吃空额吗?”
军需官诡秘地一笑道:“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连军长和师长也一样,不过他们吃得更多一些。你以为总司令不吃空额吗?第一军的队伍我也见过,他们一个团少说也比编制差一两百人。总司令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玉慧过去从未想到过还有从总司令到军长师长们都会吃空额这样的事。她不知道这些情形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这位狗脸军需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路,她确实增长了不少见识,见到了各式各样的人,在饥饿劳累的行军生活和时刻面临着死神威胁的战斗环境中,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袒露着自己的内心。玉慧还记得,从乐昌到郴州的行军路上,沿途正闹着“虎列拉”,路旁经常可以看到倒毙的尸体,有军人也有农民。但人们看见这些尸体,却仿佛只看见一些死去的动物一样,掩着鼻子避开那腐烂的臭味,赶快绕着走了过去。而有些官长们还不断把自己的行李加到那些挑佚和勤务兵们的身上,当他们经受不了劳累和炎热而染病之后,又像动物的尸体一样被扔到路旁。对这一切,玉慧感到十分痛心,怎么革命队伍里竟这样缺乏同情心?现在她从这个狗脸军需官的介绍中,进一步了解到在革命军里也是有各式各样的好人和坏人的,革命军里面也不是一片光明纯净。
从泪罗到岳州并不远,只有一个多小时就到了。这是因为岳阳楼而天下闻名。
玉慧早已读到过孟浩然的诗句:“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吞去梦泽,波撼岳阳城。……”她仿佛早已神游过这个地方,因此当列车停靠在岳州的车站上时,她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那位狗脸军需官还热情地邀请玉慧到他们的司令部去吃饭,但玉慧对他的殷勤早已心存戒备,借口她在这里也许可以找到总政治部的同志,于是向他表示了一下谢意,便提着自己的帆布行囊下车去了。
岳州车站虽然不及长沙,但比泪罗却要大得多。车站上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军官和士兵:有广东广西口音的,有湖北江西口音的,也有下江苏浙一带口音的;但更多的还是操湖南口音的第八军的官兵。车站房屋并没有遭到多少破坏,因为北洋军是在平江失陷后自动离开这里的,革命军占领时也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不过,北洋军撤退时来不及带走的大批辎重和武器弹药,却使进驻这里的第八军大大地充实了自己。因此,他们现在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显得十分自豪和得意。
在候车室外面的墙壁上,除了先前的那些香烟和仁丹的广告外,还有许多是队伍上用粉笔写下的留言。玉慧在这些留言里仔细地寻找了一遍,也没有看见哪一条是他们剧社留下的。只是发现那些广告中间,还有一些奇怪的告示,其中有一张大约是北洋军撤退以前贴出的,上面说在唐孟潇的队伍中有一个顾和尚,善使妖法,要民间多多供给猪、羊、狗的血,以便破他的妖术。玉慧看到这些,不禁感到好笑,没想到北洋军里竟然还有这样头脑愚昧的人。
她想打听一些前线的消息,正好碰见一个戴着“4A”臂章的士兵匆匆走来,她便拉住了他,可是问了半天,语言不通,但从他的神态和语气上看出他也不知道前线的情况。玉慧很感到有些失望。在这生疏而混乱的地方,她正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时,突然有一个像勤务兵模样的年轻士兵,匆匆走到她的面前,毕恭毕敬地向她敬了个礼,用带有下江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小姐,我们的长官请你去坐一坐。”
玉慧惊奇地看着他问:“你们的长官是什么人?他认识我吗?”
“我们是第一军第二师的。”那勤务兵说道,“我们长官是参谋处丁处长,他说在长沙看过你们演的文明戏。”
听说他们是第一军的,玉慧感到有些亲切:一方面因为都是最近刚从广东出来的;另一方面又都是属总司令部直接指挥的,也许会打听到一些前线的确实情况以及他们剧社的去向。于是玉慧便跟着那个勤务兵向候车室的旁边走去。
离候车室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幽静的院落,院子里有一座两层的楼房,大约是车站上的高级职员们住的,此刻被军队占领着。院子的门外站着卫兵,里面和楼房的回廊上也有不少军人。那勤务兵把玉慧带到楼上一间宽大的客厅里,那里面的几个军官立刻都满面笑容地向她迎了过来。中间一个年约三十岁,白净的脸上戴一副度数不很深的金丝眼镜,高高的鼻梁下面留着一道短而齐整的口髭,穿着一身笔挺的青灰色细哔叽军服,挂着中校军衔,扎着崭新的武装带,脚上是一双擦得发亮的黑色马靴。他的军服的胸袋上还挂着一条金晃晃的表链。他没戴军帽,头发梳得光滑闪亮。他的举止显得风度翩翩,很有教养,但略为有些做作。当他迎到姚玉慧面前时,忽然用流利的英语向她说道:
”You are wellcome,miss,Would you please speak Englih?”玉慧惊异地看了他一下,只好微笑着用英语回答道:“Yes sir but you’d betterspeak Chinese。"
他高兴地笑了,然后用像讲外国话的音调说道:“我是第二师的参谋处长丁铭九,非常欢迎你到我们队伍里来作指导。”又向她介绍旁边的两个军官道,“这位是赵云亭团副。……这位是汪贵堂参谋长。”玉慧也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玉慧对赵云亭那张牛角型的凹脸和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感到十分刺眼,汪贵堂糊糊涂涂的样子和那对血红的小眼睛也使她很不舒服,但出于礼貌她只好同他们握了握手,自我介绍了一下。客厅里摆着好几张藤椅,桌上放着不少汽水和西瓜。赵云停和汪贵堂都十分殷勤地请玉慧到藤椅上坐,叫勤务兵赶快替她打开汽水。
风从客厅的大窗户吹进来,比外面凉爽得多。玉慧也确实又累又渴了,她很快喝完了一大杯汽水,赵云亭又立刻把切好了的西瓜给她递过来,让她多尝几块。
丁铭九似乎显得很抱歉地又用英语说道:“Sorry,Fhere is nothing for you,but thecoarse,food in such poor place。”接着,他像是刚想起了玉慧的话,又用国语问道:“请问姚小姐,您是刚从长沙到达这里的吗?”
“是的。”玉慧向他说道,“我要去赶上我们总政治部的剧社,不知他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请问,现在有通往前线的火车吗?”
“我们也是在这里等待上前线去。”丁铭九表示出同情地说道,“不过现在前线的情况非常糟糕,第四军一直没有打通汀泗桥的铁路,而且遭到了很大的伤亡。”
玉慧听了,不禁焦急地问:“那你们的队伍为什么还不上去呢?”
“我们都是在等候汀泗桥的消息。”丁铭九显出愁苦的样子道,“只要汀泗桥的铁路一打通,我们的列车就可以立刻开出去。现在铁路沿线都挤满了部队,也和我们一样,在等汀泗桥的消息。”
玉慧真想问问他们:为什么知道第四军遭到了那样大的伤亡,他们的队伍还不快开上汀泗桥去支援,还要在这里等待消息?但她又觉得这可能是军事上的安排,便没有说出口来。
不过,如果玉慧真的提出这样的问题,丁铭九也会胸有成竹地回答她:这一切确实是总司令统筹安排的。总司令让他们第二师从后面赶上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同第八军争夺武汉。总司令清楚地知道,野心勃勃的第八军军长,不会满足于当一个湖南王;双方都正是想利用第四军在前面杀开一条道路,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大到武汉以至中原地带去。他们现在当然不愿意在武汉外围过多消耗自己的力量,因此虽然对汀泗桥前线的进展都十分关心,但又都竭力装出不想与第四军争功的样子,静待前线战事的进展,以便在总攻武汉的关键时刻,以逸待劳,一鼓作气,创建奇勋!
这时,赵云亭见玉慧没有说话,便热情地插嘴道:“密丝姚,你不用着急,你们的同志也不会在前面很远的。我昨天还见过一位总政治部的同事,听说为了配合前线的战斗,他们的人员都分散了,目标是打到武昌城下集合,因此你完全用不着着急。”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江贵堂一直把一对小眼瞪到最大的限度,盯着不远的姚玉慧,想尽量地把她看个够。这时也急忙在旁边用他那嘶哑的嗓门打着边鼓道:“对,姚小姐,你就乘我们的火车走。你们的人不会在很远的地方,昨天他们还在岳州的街上演过戏,最多也就到了羊楼司、赵李桥那一带,决计不会再远!”
“听见了吗,密丝姚?”丁铭九显得像自家人似的说道,“汀泗桥打不开,你们的同志就是在前面,也飞不到武汉去的。再说,你恐怕还是头一次到岳阳吧?吃过晚饭以后,我们陪你一起去登一登岳阳楼;来到岳阳,不看一看岳阳楼是非常可惜的。I think it is a beautiful place where you will be interested in miss。”
玉慧听着他们的话,心中却格外烦躁不安。当她想到正在汀泗桥前线浴血苦战的齐渊和独立团的士兵时,她感到自己坐在这凉爽的客厅里享受着西瓜和汽水,实在是一种罪过了。要在平时,她也许会很有兴致去登一登岳阳楼的,然而现在,当前线传来的战况如此不利的时候,她怎能有心思到那里去登楼览胜呢?她向丁铭九说道:“谢谢你们的盛情招待。不过,我还是想尽快赶到前线去。”她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到车站上去看看。”
“你不会找到车的,密丝姚。”赵云亭笑着说道,“在前线的局势还不明朗的时候,是没有火车愿意开到那边去的。”
“而且,越往前去就越危险!”汪贵堂也用他那嘶哑的嗓门威胁道,“听说吴佩孚还在向汀泗桥集结兵力,他们是想从这里开始反攻,如果他们真的乘胜打出来的话,汀泗桥以南直到湖南边境都是无险可守的。姚小姐,我这决不是言过其实,我们完全是为了您的安全!”
“Miss Yao,you must think more again。”丁铭九又用流利的英语说道,“You should never forget to keep the revolutionary,idea in your heart,should make the best use of your life for the revolution。Never die for nothing。”玉慧听他们说出的情况越是严重,便越是急切地希望尽快赶到前线去,即使真的被吴佩孚反攻的军队把她和独立团包围到一起,她也会感到幸福,因为那就可以同自己的亲人一起共命运了。于是她坚定地提起自己的帆布行囊,带着感激的微笑道:“我考虑过了,丁处长。既然是为革命,就不应怕流血牺牲。希望你们的队伍也早日开拔,我们到前方再见!”她向他们敬了个礼,便毅然地向客厅外面走去了。
这时候,丁铭九真恨不得冲上去用手拦住她,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这样做,何况她又穿的是军装。他只好怀着愤恨的心情,眼睁睁地看着这美丽的少女像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
汀泗桥,这个地处粤汉铁路上湖北南部的小车站,过去一直是默默无闻,现在却突然成了密切注视的焦点:在北洋军首领吴佩孚和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军用地图上,它处于显赫的位置,在“关外王”张作霖和“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大帅的总司令部里,这个地名也受到了特别的关注;驻扎西北的冯玉祥部队和坐镇广州的国民政府大本营,更不在话下,汀泗桥的成败,关系着他们的前途。北京和上海那些行销中外的报纸上,也都用醒目的标题和“炮火连天、血肉横飞”之类的词句来报道这里激烈搏斗的消息;那些同中国有着切身利益关系的外国使馆和他们的国家,也在频繁地传递着有关这里战事发展变化的情报。总之,如果用“震惊中外”这类词句,也是不算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