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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其实,汀泗桥的本身倒并没有什么格外惊人的地方。那条贯通汀泗河上的铁桥,长度不过才二十余丈,宽度仅能够容一列火车通过,那是在不多年以前修筑粤汉铁路的时候才建成的。桥对岸原是一片连绵险峻的群山,河水在陡峭的山崖下流过;只因铁路要从那里通行,才劈开山崖,凿出一条孔道,正好把那条狭窄的铁桥镶嵌在孔道中间了。

现在,正值夏汛的洪水季节,那二十多丈长的铁桥两旁,河水早已漫出河床,变成一片汪洋。好在铁路的路基比河面和汀泗桥的小镇都要高出几十公尺,因此靠近铁桥的那一段路基也变成了铁桥的一部分,这就显得河面格外地宽阔,铁桥也格外地长了。

汀泗桥车站,在铁桥的南面,距离桥头大约有五百公尺。笔直的铁路从车站上伸出去,往桥头的方向地势越来越高,就像一道长长的梯子一样直通铁桥,到达桥对岸那两旁峭壁对峙的山口时,铁路的坡度也更加险陡,狭窄的山口仅容一列火车从中穿过,那紧锁铁路的峭壁似乎真是可以用一丸泥就封住了。

在这高陡得像城墙一样的山崖下面,就是弯曲环绕的汀泗河。沿着河的左边延伸过去,向西行大约两三里路,便是一片茫无边际的湖水;连接着西染湖、斧头湖、黄塘湖,一直通向长江。沿着河的右边延伸过去,通过汀泗桥小镇,往东便都是逶迤连绵的崇山峻岭,越到河的上游,山势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险,渐次进入同蒲圻、崇阳、通山交界的幕阜山脉的范围。沿岸有大元山、常轮山、大山脑、钟台山、菖蒲塘;这些山脉又纵横交错,重重叠叠,无数人迹罕到的深谷高山构成了一道道天然的防御屏障。这些地方即使没有士兵把守,队伍也很难从险峻陡峭的山岭上逾越过去。因此,汀泗桥铁路上那个两山夹峙的豁口,就成了唯一能通往咸宁和武昌方向去的必经之路。

革命军进攻汀泗桥的战斗,是在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的上午十时三十分开始的。当独立团在八月二十五日凌晨抢占了汀泗桥以南二十一公里的中伙铺车站,全部消灭了从岳州溃逃过来的三千多名敌人后,就为进攻汀泗桥的战斗扫清了障碍。

当天下午,第四军代军长方维镇也率领主力第十师和第十二师到达了中伙铺车站。

于是,立即在车站上那间简陋的候车室里,召开了研究进攻汀泗桥作战部署的紧急军事会议。在会议上,瘦小精悍的十二师师长潘振山,又恢复了他那盛气凌人的神态,当方维镇刚刚提出了由谁去担任主攻汀泗桥任务的议题后,潘振山立刻抢先发言。他照例是昂着头,带着浓厚的广东口音,用一种从来都是居于指挥官地位的口气说道:

“这几天独立团和三十六团都很疲劳啦!我看,主攻汀泗桥系晤系(是不是)就让三十五团去担任?这是一场硬仗啦!”

他的十二师只出发了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这两个团,独立团虽然在名义上是配属十二师代行指挥,但实际上这一路都是由军部直接下达命令,单独执行作战任务。

这一点潘振山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对此感到愤慨不满,不过他在谈到自己师里的辉煌战绩的时候,还是喜欢用很亲热的语气提到他们,并且以这个团是属于他潘振山指挥的而感到自豪。现在,当他把独立团和三十六团、三十五团一起提到的时候,既表示出独立团同另外那两个团一样都是他师里的一个建制,又说明了三十六团同独立团一样担负了艰苦卓绝的战斗任务,同时也表现出进攻汀泗桥这场硬仗只有他十二师所属的队伍才能够胜任。

在潘振山发言以后,会场上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第十师师长陈真如,仍然专心地低着头在抽他的雪茄烟。不过,他那茶色养目镜后面的眼睛嘲笑地瞟了潘振山一眼,心中暗想:你这个好大喜功的家伙,真是不怕别人笑话,明明这一路谁都知道你只指挥了三十五团和三十六团,却偏偏还要拉上独立团为自己的脸上贴金。你称一称自己的分量,能够指挥得动独立团和叶挺吗?不要说你这个论资历和战功都远不如叶挺的小小师长,就是曾经担任过叶挺顶头上司的代军长方维镇,下命令之前也要征得党代表廖乾吾的同意,因为叶挺和独立团的一切行动都是唯共产党之命是从的。现在你潘振山一方面把独立团当成自己师里的一个建制;一方面却又唯恐打汀泗桥的功劳再次被独立团占去,急急忙忙提出了让三十五团去担负主攻汀泗桥的任务。好吧,你要打就让你去打,看看你的队伍能不能争气,单独去把汀泗桥打下来。

这时叶挺当然也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感到全团的弟兄们一直担负着紧张艰巨的主攻任务,确实都已经非常疲劳了。现在既然潘振山主动提出了由三十五团去担任主攻的要求,这样正好可以让全团的弟兄们得到一次短暂的休整。他只是沉默着,等待代军长方维镇最后作出决定。

方维镇见参加会议的另外两个主要人物——陈真如和叶挺都没有说话,但从他们的表情上也明白了各自所取的态度,于是他便低声同旁边的党代表廖乾吾商量了几句,然后带着满意的微笑,以他那温和而浑厚的广东口音说道:“既然大家对潘师长的提议没有不同意见,会议就到此结束。据侦探报告,吴佩孚还在继续向汀泗桥增加兵力,我们要尽快发起进攻,趁敌人立足未稳,夺下这道天险防线,打开通向武昌的大门。各位长官回去之后,应即刻督察所部作好出发和战斗准备,军部的作战命令随后就可下达。”

潘振山又特地把三十五团团长缪培南和三十六团团长黄琪翔召集到一起,叮嘱他们这次一定要在进攻汀泗桥的战斗中争一口气,让人们看到十二师的队伍是能打硬仗的。三十六团团长黄琪翔是个年轻漂亮的军官,血气方刚,性格也同师长潘振山一样,喜欢争强斗胜,锋芒毕露。他指挥的三十六团在平江战斗中也同独立团争了一下高低,虽然焦虎营长受到了一点挫折,但是最先攻进平江的战功还是足以使潘振山感到骄傲。现在就要看三十五团在汀泗桥战斗中露一手了,这个团的团长缪培南,虽然其貌不扬,但胸中颇有城府,而且对潘振山是极其忠驯的。因此,潘振山也就更加希望缪培南在战场上有所建树,为日后的升迁奠定根基了。

当天傍晚,军部向各师和独立团正式发出了进攻汀泗桥的命令:第十二师三十五团沿铁路两侧向汀泗桥正面进攻;第十二师的三十六团和第十师的三个团从右翼向汀泗桥包围攻击;独立团作为预备队随军部行动。

三十五团在凌晨前由中伙铺车站出发,上午十时到达汀泗桥车站。在车站旁边的一座高地上,约有三百多名敌军驻守,经过短暂的互相射击后,这些敌军立刻从高地上撤退下去,跑过铁桥的那一边去了。三十五团的先头连随即乘胜追击,但他们刚冲到铁桥前面时,立刻遭到了对岸那些高陡的山头上猛烈扫射的机关枪的阻挡,冲在前面的十几名士兵顿时就在桥头上倒了下去。后面的队伍也都完全暴露在没有任何掩护的铁桥南端,在对岸敌军居高临下的机关枪火网中难以展开兵力,只好急忙让冲到桥头的士兵们赶快后撤。第一次夺取铁桥的冲锋就这样失败了。

这时,随同三十五团到达汀泗桥的潘振山,立刻跳下坐骑,带着参谋长和几名参谋军官,在几十名护兵的前后簇拥下,同缪培南一起快步登上了车站旁边的那座高地。他举起望远镜向对岸望了一会儿后,便命令缪培南回去选择一个最精锐的连,作好充分火力准备,待令开始第二次冲锋。同时又让参谋长下令把军部配属给他们的炮兵营调上来,在步兵冲锋之前向对岸的那些山头阵地进行猛烈轰击。参谋长遵令派人很快去调来了炮兵营,就在高地上迅速挖掘了炮兵阵地,二十多分钟以后,猛烈的迫击炮声就像天崩地裂一般的震撼起来,炮弹像雨点一般的落向对岸那些山头。腾起一片片烟雾,响起一连串的激烈爆炸声。不一会,桥头上的冲锋号声也响了,一百多名士兵在重机枪火力的掩护下勇猛地向桥上冲去。但是,当士兵们冲到铁桥中间时,对岸山头上的那些机关枪火力点又开始猛烈扫射起来了,桥上的士兵们纷纷中弹,有的仆倒在路轨上,有的从缝隙里掉落到河里去。眼看这个精锐连损失惨重,缪培南只好鸣金收兵。第二次冲锋又告失败了。

从高地上发射的那些迫击炮弹,除了在对面山头上腾起一片片硝烟外,似乎丝毫不能摧毁敌人对准铁桥部署的机枪火力。同时,敌人也开始用大炮向高地上进行还击了,他们的军火来源可能比革命军方面要更充分一些,使用的是大口径的加农炮,威力也更加猛烈。高地上顷刻间就被浓厚的硝烟所弥漫,许多地方火焰滚滚,一片混乱。

潘振山怒气冲冲地站在高地上原来的地方,嘴里不停地骂着“丢那妈”,一面焦躁地命令缪培南不惜一切代价,继续组织第三次冲锋。此刻,他那瘦小精悍的身影,从外形到内心都恰似一颗尖削的、一触即发的炮弹。他真恨不得自己也化作一颗炮弹飞向对面山头上敌人的阵地,把那些对准大桥的重机枪火力点全都一个不剩地摧毁,让手下的士兵们冲过桥去。只要控制了铁桥对面的这几个山头,他的十二师最先攻克汀泗桥的赫赫名声,就将要传遍全国,甚至会传扬到世界上去了呢!这几个山头虽然近在咫尺,他用望远镜甚至可以看清那些山头上树木的树叶,可他的部队就是无法越过这道不宽的铁桥。仿佛是魔鬼有意同他潘振山开玩笑似的,他这次要想让自己的十二师好好露一手,却偏巧碰在最坚硬的钉子上了。

生活中有许多人遭到失败,就在于力量有限,而欲望无穷。潘振山就是这样一个强烈地追求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人。他出身行伍,打过硬仗,有一套带兵的经验。

在整个国民革命军的八个军中,第四军无论在军容、素质和战术训练方面,都被公认为是首屈一指的。而这其中尤其以他,潘振山所带领的第十二师,又名列第四军中的第一把交椅。就连有些外国顾问参观过他的队伍后,都伸出大拇指来赞不绝口。

潘振山虽然在平时生活中有些随随便便,不拘小节,但他在训练中却是以最严厉的日本武士道精神来管理部队,要求士兵苛刻,甚至苛刻到绝对服从的地步。据说有一次在野外进行演习的时候,他为了检验士兵们执行命令是否坚定,便挑出一队士兵来亲自指挥他们的前进动作。他喊出“开步走”的口令后,士兵们便威武齐整地大步向前走去,远处是一条河,士兵们渐渐走近了,但他仍然不喊“立定的”口令。

士兵们继续大步向前走着、走着,没有一个人表示出胆怯和犹豫,径直向河中走去,一直走到了河对岸。这一回,虽然淹死了好几个士兵,可是,他潘振山感到了胜利的满足。这正是他最大的骄傲:他训练出了如此优秀的士兵,使他能够藐视北伐军中的任何一个高级军官,就连总司令蒋介石在内!

不过,使他有时感到很有些不舒服的是,叶挺所带领的那个独立团,总好像对他的骄傲心情是一种隐隐的挑战和威胁。特别是出师北伐以后,在湖南的几次大的战斗,偏偏都让独立团捷足先登了。他们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胜利,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们的名声震动广州,甚至震动了全国。而作为独立团团长的叶挺,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些师长和军长的地位,受到了人们钦佩和尊敬。这正是他潘振山所最难以忍受的!在戎马生涯中,他同叶挺走过相似的道路:他们在学习军事时是同学,回到广东参加孙中山创建的第一师后,叶挺在师部任参谋,他在师部任副官。

后来一同被调到孙中山大总统府警卫团,他和叶挺也都是一起担任营长。不久叶挺参加了共产党,他们的道路才稍有不同,但这不同对他潘振山是有利的,因为共产党内的活动阻碍了叶挺的发展和升迁。叶挺被共产党派到莫斯科去学习军事,当他回来时,广东军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军的实力,而他潘振山也已经荣升为了师长。叶挺开始失去了他能够同潘振山分庭抗礼的条件,只是被安排在第四军军部担任了参谋处长的职务。后来,共产党提议要在第四军中组建一个独立团,并提出了团长的人选是叶挺。要是他潘振山,处在叶挺的地位,怎会去屈就这个甘居人下的团长职务?然而叶挺却毫不犹豫地担负起这个使命,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这个独立团的组建和训练之中。

不到几个月,居然出现了奇迹:这个绝大多数都是新兵的独立团,经过叶挺的悉心训练,竟变成了一支百战百胜的钢铁劲旅。虽然当第四军从广州出发的时候,他借口十二师三十四团在海南岛担负守备任务,兵力不足,提出难以胜任北伐战场的重担;军长李济深当即答应到前方后可以将独立团配属给十二师师长指挥;但这一路的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醴陵之役,独立团擅自改变主攻方向,根本不向他这个师长请示,后来又拒绝了要他们“原地待命”的命令,抢先攻进了醴陵城。他们哪里把他这个师长放在眼里?平江之役,他们又藐视他潘振山让三十六团协同独立团作战的决定,使三十六团的主力营差点全军覆没,而事后叶挺反而责怪三十六团的主力营长不听从他的命令。这一切,哪里像是独立团配属给他这个十二师师长指挥呢?恰好相反,倒好像是十二师配属给独立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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