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潘振山就格外愤慨。因此在平江战役结束后,他就决心要使十二师在进攻汀泗桥的战斗中树立显赫的战功。他知道五年前的湘鄂战争时,吴佩孚就是在这里凭恃天险,击败了赵恒惕指挥的数万湘军,一举扬名天下,后来终于成为北洋盟主的。今天他潘振山就要在这里击败吴佩孚凭恃天险的数万之众,夺取这道天险,创造一个比当年吴佩孚更加惊人的军事史上的奇迹。那样一来,他潘振山的威轵,也就要远远超过吴佩孚之上了。
因此,当两次冲锋都遭到失败之后,他仍然坚定地命令缪培南继续组织第三次冲锋。对岸敌军发射的炮弹在他周围爆炸了,溅起的弹片在他的身边和头顶呼啸,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举着望远镜向对面瞭望,不时气愤地骂一句“丢那妈”。参谋长看到周围实在危险,劝他到下面安全隐蔽一些的地方去,但他没有理会。听说吴佩孚在汀泗桥前沿阵地上督战的时候,也是这样岿然不动地站立在湘军的猛烈炮火之中,当时有一颗炮弹就在他的身边不远爆炸,陪同他的几个高级幕僚都中弹倒了下去,他自己也被一个卫士推倒在地下。那个用身体掩护了他的卫士也中弹死去了,但吴佩孚站起来后,仍然神色不变、谈笑自若,仿佛刚才没发生过任何危险一样。
他潘振山也就要创造出这样的传奇般的事迹,日后将会同北伐战场上汀泅桥这个名字一起永垂青史。
不幸的是,第三次冲锋又遭到了失败。铁桥中间堆积的尸体,已经挡住了前进的道路,桥上的每一根枕木,几乎都溅上了士兵们的鲜血。但是,潘振山仍然毫不动摇,他铁青着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命令缪培南从全团各连中挑选出一百名最健壮勇敢的士兵,组成一支敢死队去进行第四次冲锋。
这时的铁桥两端都已经是硝烟弥漫,烈焰滚滚,变成了一片血与火的世界。三十五团集中了全团所有的轻重机关枪,在桥头组织了强大的火力,经过挑选的一百名最健壮勇敢的士兵,全身绑扎停当,在全团几十把军号的齐鸣之中,开始了第四次向对岸的冲锋。顿时,铁桥上喊杀连天,桥头上担任预备队的士兵们也齐声呐喊助威。但对岸敌军从山头上射下来的密集的枪弹,还是阻挡住了这一批敢死队士兵们的进攻,只有少数几个人冒着迎面的枪林弹雨,冲到了铁桥的北岸,但都是非死即伤,活着的也立刻成了北洋军的俘虏。
第四次冲锋又惨重失败了。对岸山头上,那些因胜利而变得更加骄横的北洋军士兵们,竟然有的从阵地上探出半截身体,拍着手中的武器向南面大声叫喊着:“广东蛮子们,你们快过来吧!有本事飞过来,老子就缴枪!”
潘振山那瘦削黧黑的小脸,由涨红而变成黑紫色了。他气得两眼冒火,把头上那顶本来是帽舌朝天的大沿军帽推得更朝上一些,穿着洗得发白的绿色胶鞋的双脚几乎要暴跳起来,他愤怒地向刚跑上高地来的缪培南大声说道:“丢那妈!我就不相信这个地方我攻不上去!你马上去给我组织第五次冲锋,我要亲自到桥头去督战!……”
参谋长在旁边小心地劝他:“师长,全师不可一时无主,你还是不必亲自去冒矢石之劳。有缪团长全力以赴,此次进攻必能奏效。”
缪培南也急忙涨红着脸说道:“师长,您不必亲自下去。我马上到桥头组织第五次冲锋,这回一定要打过去!”
“敢死队员,每人先发五十元赏金!”潘振山破釜沉舟地厉声道,“打过铁桥后,每人再加一百!”
“是!”缪培南急忙向他敬了个礼,顾不得去擦头上淋漓的大汗,又带着护兵很快跑下高地去了。
二十多分钟以后,桥头又响起了激烈的轻重机关枪的吼叫声和裂人心魄的军号声,这是三十五团向对岸进行的第五次冲锋开始了。这次缪培南投入了一个营的兵力,按照潘振山的命令向敢死队员们发了赏金,由班长和排长带头冲锋。
当三十五团在铁桥上同死神进行着激烈搏斗的时候,担任从右翼包围进攻的第十师三个团和第十二师的三十六团,也已经按照预定的计划抵达了汀泗河边。但是,受到一片茫茫河水的阻隔,队伍无法前进。这时正当洪水季节,渡口都已被淹没,而且河上也根本看不到一只船的影子,大约所有的船只都早已被北洋军拖到了对岸或是烧掉了。第十师师长只好让队伍就在河边停止待命,一面向对岸进行警戒,一面派参谋军官将这个紧急情况报告军部,请求对下一步行动的指示。
军部驻扎在汀泗桥车站的几间还没有完全被炮火摧毁的站房里。作为预备队的独立团,就在紧靠车站旁边一座小山的背后休息待命。这里是一个灌木丛生的山岙,山坡上散落着十几家农舍,山岙下面有几片池塘,周围都被山岭包围着。那些农舍里住的人都早已在北洋军开到时逃走了,里面的用具也都被过往的北洋军抢劫破坏一空。不过,独立团的士兵们仍然遵守着“不扰民宅”的纪律,队伍都在农舍周围的山坡上露营,没有一个人进到那农舍里面去。这山丘离桥头大约只有不到两华里的距离,因此从那里传过来的激烈的枪声和冲锋的号声也都听得十分清晰,官兵们得知桥头的进攻屡遭失败,心情也都十分着急。
叶挺丝毫没有因为军部的部署而有所放松。当全团到达车站附近的小山岙后,他一面下令让士兵们休息待命;一面把连以上军官召集到一起,亲自带领到靠近铁桥那边的山头上,观察汀泗桥对岸和周围的形势。他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准备军部万一调独立团去协助三十五团向铁桥进攻时,军官们对那里的地形和对岸敌情有充分了解,可以很快投入战斗中去;另一方面即使没有这种必要的话,也等于让军官们进行了一场攻坚作战的战术演习,可以提高他们在各种复杂条件下的指挥能力。因此,一切都是按照他们部队担负主攻任务的要求来进行准备,军官们虽然在行军中又热又渴,十分劳累,但也完全同参加实践一样地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在仔细地观察了汀泗桥的地形后,军官们随团长回到团部,听参谋长介绍敌军防线两侧的情况。团部也驻在一家农舍的外面,利用房屋外面的走廊和前面的几棵大树,用几块防雨的帆布扯起了一个凉棚。里面用几只装地图和文件的铁箱拼起一张桌子,旁边有几棵从附近找来的枯树根和几块大石头,这些都是供人们坐下休息的椅子,不过现在谁也没有工夫去坐它们。参谋长周士第把军用地图摊开,用一支红蓝铅笔指示着,以他那惯有的严密精细的语言向军官们介绍汀泗桥一带的地理环境,河流、山系的地形情况。因山势高,地形错综复杂,派出的几组侦探都因为时间关系没有到达。
在参谋长介绍情况的时候,叶挺只是沉默地站在旁边,他从不在中间插言打断参谋长的介绍,他认为这也是对参谋军官职权的一种尊重。而且,在参谋长详细地介绍了情况后,他也总是只用十分简短明确的语言,提出几点要军官们注意的问题,或作出最后的决定。他认为,一个指挥官的责任,不是代替参谋长的工作,而是要在参谋长提供的详尽的战场背景下,指出通向胜利的途径。
周士第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敌人在汀泗桥正面布置的兵力,主力为前敌总指挥秦大沛的第一师和副总指挥余荫森的第二十一师混成旅。此外,还有陈嘉谟十五师的军官团,马济武卫军的一个团,以及董政国、叶开鑫、李倬章、娄云鹤所部的五个团,共约二万五千到三万人。这些兵力,除沿铁路作纵深防御外,还在两翼重点配置了防御网,目前据侦察报告,在大元山的聂家港一带,就集结有敌人约两营兵力。因此,无论从地理条件和敌军的防御力量来看,确实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平江。”
当他把这些情况介绍完以后,军官们都看着地图在各自沉思,同时也都期待着团长叶挺的指示。沉寂了一瞬后,叶挺那英俊严肃的脸上仍显得毫无表情,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军官们一眼,声音不高但却斩钉截铁般有力地说道:“现在三十五团已经在桥头进行激战。同志们可以想一想:如果军部命令我们投入战斗的话,用什么方法可以更快地打过桥去?半小时以后,各营把考虑的结果报告团部。”
叶挺说完后,军官们从团部回到各自的驻地,头脑里都在想着进攻汀泗桥的办法。万先廷在回第六连露营地的路上,想着刚才参谋长介绍的情况和团长最后提出的问题。他不禁又想起了在离开家乡的前夜,听三爹讲的随湘军攻打汀泗桥的那一番惊险经历。那时也正是这样的季节,湘军虽然以数倍于守军兵力的优势,连续攻打了几天几夜,但终于未能打过桥去。看来,要在短时间内攻克这座天险,只能智取。
但是,需要用什么样的智谋才能夺取胜利呢?……万先廷一面走路,一面苦思冥想,突然有人从后面猛地将他拦腰抱住,一个熟悉的楞头楞脑的声音大声喊道:“哥,你要走到池塘里去了!”
抱住他的原来是黑牯。万先廷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到了一片池塘边上,再不停步就要走到水中去了。他看见黑牯和陈欢仔一人提着一捆稻草,便问道:
“你们抱草去做什么?”
黑牯答道:“班长派我们把这些草洗干净,抓紧时间多打几双草鞋。”
“哦?”万先廷感到有些奇怪地问,“你们不抓紧时间休息,打什么草鞋呢?”
陈欢仔觉得黑牯没讲清楚,便急忙用自豪的语气补充道:“班长说,汀泗桥这道关口,迟早还得要我们上去。多打几双草鞋,带着爬山好用,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万先廷不觉心中一动:老班长这话倒确实说得有些道理,看来他也已经为进攻汀泗桥做准备了。队伍中有句俗话:指挥官的谋略再深沉,也瞒不过精明老兵的眼睛。从这一路上发生的那些战斗情况中,刘大壮作出的许多判断和预言,大体上都是准确的。现在,刘大壮又向全班发出了这样的预言,说明他对汀泗桥的形势是有了十分的了解。万先廷立刻又想起,听说刘大壮在去广东当兵之前,曾经在河南、湖北、湖南、江西这一带到处漂泊,阅历十分丰富。想来他也必定不止一次地到过汀泗桥这样地方,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自己为什么不向他去请教一番呢?于是,他立刻高兴地向陈欢仔和黑牯说道:
“你们都洗完了吧?我正想去找老班长商量点事情,一起走吧。”
刘大壮和全班的弟兄们就在一片竹林里休息。虽然他们只是临时露营,却依然保持着严格的军纪,步枪都整齐地架在一起,军毯、斗笠和挂包也都按照相同的距离摆成一个圆圈。这时,他们都坐在各自的军毯上,有的在缝补自己的衣服;有的拿着铅笔把手钉的纸本搁在膝头上练习写字;有的在石头上磨着火镰。刘大壮的姿势总是显得那样端正而庄重,他一面拿着那个总不离身的旱烟袋吸着烟,一面正在同两个新兵亲切地说话,大约是在向他们传授战场上的经验。他那双老兵的眼睛格外机警,当万先廷同陈欢仔和黑牯走过来时,他立刻迅速地站起来,向弟兄们发出了“起立”的口令,然后按规定向万先廷简短地作了报告。
万先廷向刘大壮还了礼,一面让弟兄们坐下继续做各人的事情,一面坐在刘大壮旁边,亲切而尊敬地说道:
“老班长,听说你们已经在为打汀泗桥作准备,这很好啊!”
刘大壮只是稳重地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值得赞扬,他望着农舍那边说道:“我看那房子旁边堆了不少稻草,弟兄们反正也都是在休息,多打几双草鞋总是有用的。”他又表示抱歉地望着万先廷道:“可房子里的人都跑光了,找不着主。我们留了一块钱在那房里头,不能坏了革命军的名誉。”
“你想得很周到,老班长。”万先廷点头赞扬着,又向他问到,“你看,三十五团这样攻法,能打过桥去吗?”
刘大壮听到这个问题,神态更加严肃起来,他仿佛像个受到咨询的大将军似的,认真思考了一瞬,又习惯地用手抹了抹八字胡,这才郑重而缓慢地说道:“听这枪声,这已经是第七回冲锋了。照这样打法,我看怕难得冲过去。不是说三十五团的弟兄们不能打硬仗,是这里地势太险,使不上劲。”
万先廷又紧接着问道:“老班长,要是军部来命令让我们独立团上去,你看我们能不能打过桥呢?”
刘大壮似乎早有预料地向他点头笑了笑,又认真地说道:“我看,迟早军部是会下这道命令的。不过,即便我们能冲过桥去,对岸那道山口也展不开兵力,难以站稳脚跟。”他又笑着说道:“我这都是多嘴多舌了,多操心了。兴许团长早就有了高明的计谋,跟他打仗是不会吃亏的。”
万先廷也笑了笑说道:“团长刚才叫我们去,就是要我们先做好攻桥的准备,还要我们都动脑筋想一想,怎么样才能伤亡小、速度快地打过桥去,把办法报告他。”
刘大壮恍然大悟,向万先廷亲切说道:“噢,连长,你这也是来考我哟!”这时,陈欢仔和黑牯已经把那些稻草分给了弟兄们,也分给刘大壮一份。刘大壮一面说话,一面收拾起旱烟袋,熟练地动手编起草鞋来。
万先廷也抓过一把草来帮助编着鞋,一面望着刘大壮亲切地笑道:“老班长,我是真心来向你讨教的。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也正是团长感到担心的地方。可要是不从桥头这边硬攻过去,又有什么别的路好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