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城墙下面,齐渊也更加感到了局势的严重。攻城开始之后,齐渊才发现这场由总司令亲自策划和指挥的攻打武昌的战斗,是多么缺乏周密的思考和对敌情的研究。总司令在下达的作战命令中,不但表示了“限四十八小时之内一定要打下武昌”的决定,而且还详细地规定了组成奋勇队的人数,每个奋勇队员带一支短枪和一枚手榴弹,爬城时六名奋勇队员共上一张云梯,甚至还具体地规定了当奋勇队员们登上城墙后,号手要立刻吹响军号,士兵们都要齐声高呼“革命军胜利万岁”的口号,接着就由指挥官派人去砍开城门,于是武昌城也就会攻克了。但是,眼前的激烈战斗情景却和总司令所预想的多么不一样!齐渊现在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总司令在指挥这场战斗中至少犯了两个重大的错误:一是低估了敌军的防御力量;二是过分自信了攻打惠州城的经验,从而把攻城的队伍置于了孤军奋战的困境之中。
齐渊是参加过攻打惠州城的战斗的,但惠州城没有武昌城这样的高峻和坚厚,那些防守的敌军虽然也十分凶猛顽强,但从兵力、武器装备和战斗素质上,也都远不如武昌城的守敌这样强大和精良。因此,当时凭着黄埔学生军的革命精神和勇气,经过一场激战后便很快将惠州城攻克下来。总司令常常以这一段战斗经历引为骄傲,并对他自己的才能也更加充满自信,这也是造成他这次低估敌人力量的原因。他规定奋勇队每人只带一支短枪和一枚手榴弹,但实际上在敌人的强大火力前面,这点装备是根本无法坚持战斗的。因此在出发前,齐渊在得到团长的同意后,让每个官兵多带了四枚手榴弹,同时为担负掩护登城任务的第二连配备了两挺重机枪和四挺轻机枪。这才使他们进攻的火力得到了一些加强,掩护登城的部队架好云梯,爬到了城墙上面。现在,他们已完成了奋勇队的使命,但他们的力量也快要消耗尽了:大多数官兵都已受了伤,所带的手榴弹和子弹也都快用完了。弟兄们还是在城墙上下坚持着,因为他们坚信团部的主力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赶上来的。
然而,情况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主力还是迟迟没有上来,城墙上下的局势在一步步地恶化下去。在城墙上面,敌人从通湘门的两翼调集来了大批生力军,他们用重机枪掩护着大刀队,向坚持在城上的独立团士兵们轮番发起冲锋。那些身躯高大、魁梧凶恶的北洋军敢死队,一个个赤裸着上身,挥舞着大刀,在火光的照耀下,像野兽般地张牙舞爪扑过来;第一次血肉横飞的搏斗,虽然最后都被短小精悍、但具有钢铁般意志的独立团士兵们打退回去,而双方也都遭受了重大的伤亡。
在城墙下面,敌人的炮火集中向这一带射击,使他们架在城墙上的云梯都陆续中弹起火,被迫击炮弹和手榴弹炸成一截截地断裂下来。暴露在城墙下面的炮火中的第二连,伤亡也十分惨重,齐渊本来想亲自带领第二连登上城去,同一连和三连会合到一起,再想法冲进城内去寻找出路,但现在所有的云梯都已折断,他们无法达到这个目的了。敌人仿佛已经把全部的炮火和兵力都用来对付这个地方,他们用远程大炮在距离城墙外围一里多路的地区构成了一道拦阻的火网,似乎是决心要断绝这支攻城队伍的退路,把他们全部消灭。不过,现在齐渊根本也没有考虑到退路,他仍然坚定地期待着全团主力的到来,他知道团长最遵守时间,对执行命令更是一丝不苟,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作战部署,并且又不立刻将新的情况向下级通报的。
他还不知道由于第二师的报告叶挺已经不得不改变了原来的增援计划,也不知道参谋长派出的向他们通报情况的一名副官和两名护兵都已在路上中弹牺牲。此刻,他决心在原地坚持下去,等待主力从后面赶上来。
敌人射击的炮火越来越猛烈,城墙下面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牺牲和受伤的弟兄越来越多,受轻伤的官兵们仍然坚持着战斗,为了使那些受重伤的弟兄能得到一点隐蔽,齐渊就带领着营部的副官和勤务兵把那些受重伤的弟兄背到紧靠城墙的下面,那里遭受炮火袭击的危险性小一些。勤务兵小杨和于头也都同营长一起奋力抢救伤员,他们的军帽和军衣都被炮火毁坏了,弹痕累累,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他们时刻担心着营长的安全,齐渊却只是要他们去照顾受伤的弟兄,不要管他。
但是,在激烈的炮火中,有好几次齐渊也差点被爆炸的弹片击中。遇到这样的时刻,小杨和于头都抢着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营长,使齐渊免受伤害。城墙上的搏斗仍然在激烈进行,不断有受伤的弟兄和敌人从城上坠落下来,齐渊想从他们嘴里了解一些上面的战斗情况,但那些坠落下来的人不是立即死去,就是已经奄奄一息。后来有一个身负重伤的军官,坠落下来时正跌在一堆尸体的上面,齐渊和小杨、于头他们急忙把这个军官救起来,认出他正是一连长莫奇标,便赶紧检查他的伤口,撕下衣服为他包扎。莫奇标全身是血,衣服已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军帽早已毁掉,脸上也都被鲜血染红了。但他还在呼吸,处于半昏迷状态,嘴里只是急促地重复着:“冲!……杀!……弟兄们,坚持住,我们的人就会上来!……”
齐渊痛心地为他擦着脸上的血迹,一面叫着他的名字。莫奇标终于变得清醒一些,他睁开浮肿的眼睛,眼里涌出了泪水,看着齐渊急问道:“营长,主力上来没有?我们的人快要打光了!……三连李连长已经牺牲,班排长也全部牺牲了,弟兄们没一个给独立团丢脸。……营长,打进武昌,要为他们报仇!……要为他们报仇啊!……”
他说完,从嘴里涌出一大口鲜血,头向一边一歪,齐渊急忙叫他,但他再也不能答应,已经完全停止了呼吸。齐渊忍住痛苦的眼泪,把莫奇标的遗体在地上放好。
他站了起来,望着周围一片血与火的土地。天空已渐渐在发亮,他知道主力的行动一定是因为什么意外的变化而耽搁了,他不得不第一次在没有取得胜利的情况下向团部报告目前的艰难处境,请示到底该怎么办。这时营部的人员只剩下他和小杨、于头三个人,身边的第二连官兵,没有受伤的也只剩下十几个人了。齐渊一面从自己背着的皮挎包里拿出日记本和自来水笔,一面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小杨和于头说道:“我写一份报告,你们给团部送去。要尽一切努力,尽快送到团长手里!”
小杨和于头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心中谁也不愿离开营长的身边,但看到营长那深沉坚定的目光,便都立刻回答了一声:“是!”
齐渊坐到一截断裂的梯子上,这时周围仍然枪声呼啸,他镇定而敏捷地摊开日记本搁在膝盖上,拧开自来水笔疾速地写下去:团长:天已拂晓,进城无望。职营伤亡将尽,现仅存十余人,但革命军人有进无退,如何处置,请指示。
他最后迅速签着自己的名字:齐渊。就在他写到“渊”字的最后一笔时,一颗从城上飞下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使他来不及说出任何言语就向后面栽倒了下去。
他的手上仍紧紧地握着日记本和那支自来水笔,那“渊”字的最后一笔长长地拖了下去……
见此情景,小杨抱起栽倒的齐渊放声痛哭起来,一面大声叫着:“营长!营长!”
还是于头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主见一些,他急忙从营长手里抓起那个日记本,撕下齐渊写的那张报告,不由分说地塞给小杨道:“执行命令,快送到团部去!”
小杨满脸泪水地望着他,委屈而痛苦地叫道:“我走了营长怎么办?营长要牺牲了,我也和他死在一起!”
于头看看满脸是血、双目紧闭的齐渊,又向小杨坚定地说道:“营长还有救。你把他交给我,快去执行命令!主力赶到得越快,营长的生命就越有挽救的希望!”
在极度的悲痛中一时失去了主见的小杨,看着于头那坚定严峻的目光,点了点头,他把昏迷不醒的齐渊交给于头抱着,然后含泪站了起来,就像过去执行营长命令一样庄严地向齐渊敬了个礼,忍住悲痛坚定地说道:“营长,您放心,我去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于头塞给他的那张纸,似乎营长的生死全系在这一张纸上了。
他转身不顾一切地拼命跑去了……
距离宾阳门城外不远的长春观,虽然在激烈的战斗中也遭到了炮火的毁坏,但那些倚山而建的殿堂还大都是完整的。现在,攻城战斗已由总司令的命令停止了。
城内的敌人也在这一场激烈的争夺战中遭到了很大的损失,需要进行休整和补充,因此双方都处于暂时的休战状态。长春观现在成为清理战场的善后收容所:许多身负重伤的官兵来不及抬到后方医治的,就在这里进行紧急抢救,因此那些殿堂里和院内的树荫下都摆满了躺着重伤号的担架,一批包扎好的被抬走,又一批需要急救的被抬进来。在那道绕着红色院墙的观门外面,许多医务人员和民佚在收殓着阵亡官兵的尸体,沿着院墙摆满了好几百具刚刚赶做出来的、十分简陋单薄的棺木匣子,每一具上面贴着用白纸写的阵亡人的官阶姓名。在这些为北伐革命英勇献身的烈士们中间,几乎有一多半是独立团的官兵。
当姚玉慧从洪山宝通寺赶到长春观的门前时,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白色棺木匣子,泪水顿时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她不敢去看那些棺木匣子上的官阶和姓名,只是加快脚步走进那长春观的大门里去,想着尽快打听到齐渊安危的准确消息。她见到戴红十字袖章的军人,就急切地向他们探问独立团一营齐营长的情况,但那些人不是摇头说根本不知道,就是表示抱歉地回答她,这里的伤员太多,要她自己到后面那些殿堂里去查找。玉慧急急忙忙地向里面走去,当她刚走上第一层大殿的台阶时,迎面碰上了一位熟悉的独立团军官,原来正是家住平江的六连长万先廷,他正满面悲戚地从上面匆匆走下来。玉慧顿时像见到亲人似的,急切地叫住他问道:“万连长,你看见齐营长了吗?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万先廷的两眼有些发红,看来明明是流过泪的,但他在玉慧面前竭力压抑着悲痛,脸上露出一种隐含着痛苦的微笑,声音有些喑哑地说道:“营长就在上面的一间房里。刚输过血,还是没清醒过来。何队长和军部的卫生处长正在商量抢救办法。团长刚刚离开,他也为齐营长献了血,临走时要求何队长用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把营长从危险中抢救过来。……”
玉慧听到万先廷的回答,心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从万连长的口气和神态看,齐渊的伤势一定十分危险,她的心又紧缩起来。万先廷见玉慧沉默着没有说话,为了安慰她,又热心地说道:“我带你去。”
他们走进第二层大殿旁边的_一个圆门,里面有一些花草树木,那些房舍也很精致,大约先前是这座观里的主持住的。这里虽然也有一些戴红十字袖章的男女军人来往着,但环境却显得十分安静。玉慧一眼就看见了在一间房舍的外面,石砌台阶下站了不少颈上系着红领带的官兵,有的扎着绷带,有的肩上背着枪,都在焦急期待地探望着房舍里面的动静。玉慧已经意识到齐渊一定就在那问房里,因为她在那些官兵们中间看到了不少熟悉的人:齐渊的勤务兵小杨、三连长高洪生,还有一些是见过面而叫不出名字来的。小杨看见姚玉慧走来,立刻迎到她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涌流着,用孩子般抽泣的声音说道:
“姚同志,营长的情况还是非常危险。……现在何队长同军部赶来的医官都在里头商量抢救办法,不让旁的人进去。”
玉慧点点头,又低声问道:“营长受伤的时候,你在身边吗?”
小杨含泪点着头道:“他正在给团部写报告的时候,被一颗子弹打中了。伤的地方在头上,当时就不省人事了。我后来送报告到了团部,幸亏于头一直护卫着营长,敌人的炮火非常猛烈,那里又一点也不能隐蔽,于头便小心地把营长抱在怀里,用身体挡着城上飞下的子弹。后来,团长派万连长带领第六连跑步赶上去援救,才把营长从火线上抬下来。可是于头身上已经中了三十多处子弹和弹片,他一直用身体护卫着营长,牺牲后姿势还是那样。”
姚玉慧听小杨说的这些,立刻想起战斗前齐渊谈到的那个忠诚朴实的勤务兵,关心地问:“他就是原先在二营樊营长身边的吗?”
小杨点点头道:“樊营长临牺牲还用手指着武昌的方向,于头先就对我说过,这回他死也要死在武昌城下!……他还说,要是他牺牲了,队伍打进武昌后,一定给他和樊营长在江边烧点香纸,叫他们几声,好让他们也回来看看饮马长江的胜利情景。……”
玉慧听到这些感人的叙述,不觉又流下泪来。这时,万先廷又走到玉慧这边,向她低声道:“姚同志,我们还要随时待令攻城,我要赶回连里去了。我知道何队长的医术,他们一定会尽力想办法治好齐营长的。请你不要着急。”
玉慧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