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地说,雨亮的事业既理想,又踏实,堪称太平村的致富之路。
经过这些天的勘察了解,雨亮对太平村情况已基本摸清。村里穷,却穷得冤枉,这里是半山区,资源丰富,可一些都不曾利用。家家都巴巴地守着那几亩薄田惨淡经营其实连那几亩薄田都经营不好。那天他路过溪边的机房,由于天旱,溪滩水小,抽水机抽上的水只有半灌,流到大沟里只有半沟,再分成四五道小沟,便只有摊沟底的份了;每道小沟又平均摊到各家田里,只能渗湿田缺口。但家家田头管水人倒仿佛没事似的,也不吵架抢水,都很安耽。雨亮想,那还不如集中灌几家田,总比大家都晒死好。而且也不去挖溪滩取水。当然最可惜的还是山上的大批淡竹,前几年都统一卖给供销社,这些年供销社经营不力,渠道不通,打不出去,就很少收购。倒是让外省一些贩子钻了空子,低价收购去。
雨亮就想在这淡竹上打响第一炮。他想起前些年跑外勤时认识的省土特产工艺公司的一位经理,蛮有感情。要是能办个竹器工艺厂,那不是既找出淡竹的生路,又解决了村里的闲散劳力?要是此举成功,更有利于其他的计划。
计划虽好,毕竟还不是现实;尽管很有把握,还得留有余地。慎重起见,暂不声张。免得万一落实不了,只响雷不下雨,让人笑话事小,更影响今后其他计划。于是不声不响,拿了一截样竹,偷偷去省城。为了赶时间,也嫌车船转换不便,索性动用摩托。
那经理果然没忘旧情,一谈就成功。说是一为了支持乡村企业,二为了朋友交情。当即拍板,长期挂钩,先让村里派十个青年去省工艺厂培训学习。经理没说三为了本公司利益,但雨亮心里清楚,那截样竹的性能质地,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兴冲冲回村,天已黑了。雨亮先不回家,摩托车直接开到村长家。他想让村长早点分享快乐,当然,也想趁此显示一下自己的价值。
村长家黑咕咙咚,一家子就着黑,稀里呼噜喝着稀粥。听见来人,村长才拉开那盏15支光的灰灯。见是雨亮,忙叫着“陈家女婿”,让了座,态度很和善的。但当看见雨亮手里拎着两瓶酒,又板起脸,嗔怪道:
“你这干啥?那天就对你丈人说,太平村女婿,不照顾谁照顾?何必挨家挨户送东西?不合太平村村风!看你还这样,拿回去拿回去!”
雨亮还未听出那话里别的意思,笑着说明,刚去过省城,顺便带来,决无别的意思。接着便报告那件喜事。
村长听着听着,两只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雨亮:“原来,你跑到省城去搞这名堂?”
雨亮以为自己先斩后奏,引起村长不高兴,便解释说:“我想先联系好,再向你汇报······”
“我是说,你怎么还在想着这些花样经!”村长唬着脸,“不行!”
“这是好事啊!能让太平村富起来,改变面貌······”
“你这是败坏村风!”村长大声道,“存心让太平村不太平!”
“村风?我正是为了村风好啊!”雨亮也激动起来,“你不听听,村里也有人在说,穷,村风再好也没用。”
“都是你害的!”村长呼地站起来,“你一来就带坏了!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可你还想乱搞。还什么学习培训,还不是把城里坏风学来?还想办厂!你不去问问你丈人!唉!”他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说:“我原是听你丈人来说情,说你没处落脚,看你是太平村女婿份上,才好心收留你,不想你······”
“我不要你照顾!”雨亮越听越气,“我不是为了讨口饭吃才来这里的!”
“好啦好啦!也怪我······”村长脸色发白,下巴跟着声音颤抖起来,“我不怪你,你不懂太平村村风。我只怪你丈人······好啦,好歹你巳经落了户,算是太平村人了,你就得照太平村的章程做人。我再说一句,也是为你好,谁想坏了太平村村风,没那么容易!”
从村长家出来,雨亮只觉得头晕晕的。摸黑回到丈人家,陈书礼和阿平以为他在路上出了事。待到听雨亮骂着说了经过,陈书礼才皱着眉,苦着脸说:
“果然、唉,果然,改变太平村村风果然不容易啊!好啦,你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本来就不该来······唉,也怪我,那天没拦住你,没把我的教训说给你听······”接着便说起当年的事来:
“······我放弃回城,退了职,只要求厂里,帮村里办个五金加工厂,厂里同意了,机器原料销售全包下来,还派来师傅,不料才办了三个月就停了。弄得我懊悔已晚,厂里怪我不守信用,后来想再回去也难了,更害了阿平也落了个农村户口,反过来又得罪了村里,说我坏了村风,而且后来还差点批我······”
“这算什么教训?当时哪里不批资本主义?”雨亮说,“可如今是改革开放,提倡还来不及!”
“问题不在这里。”陈书礼又叹口气说,“这厂不是批资本主义给关的那是厂停了以后的事。厂是村里自己关的,也不是什么社啊资的问题,太平村人还没这个‘觉悟’呐!为什么关厂?说出来谁都不相信:仅仅因为在让谁进厂上闹出事来。开头谁都不想进,怕弄机器危险,没提锄头安全;待到后来没出事,又觉得进厂很舒服,不像田里干活那样晒太阳咬蚂蟥。于是没进厂的又懊悔,说要轮流来,这怎行?结果怎么也摆不平,便吵架,闹出不团结来。村里人便怪到我头上,说本来就很太平,办个厂办出乱子来,坏了村风,于是便干脆停了。”
雨亮听得愤愤地说,“还说村风好!依我看是坏透了!”
“是啊!连我都说不清,这村风到底是好还是坏。”陈书礼也感慨地说:“谁好了,大家便嫉妒谁;谁有难了,又同情谁。但要说太平村人坏,我是死都不承认的。且不说我当年回村时大家好待我,就是厂停了以后,上面风头批资本主义,查到我头上,又是村里人力保我。再说远一点,连你爷爷当年都这么说呢!”
“爷爷?爷爷怎么啦!”
“说起来,恐怕你们也不相信。你爷爷是地主,尽管现在不讲这些,但我还是认为,你爷爷当年剥削村里人是够厉害的了。可村里人就没有一点记恨。也正因为这样,村里人太好了,连他都不忍心了;当然也因为太穷,秕糠难榨油。所以他便介绍一些人去城里,却又一个都没去成。至于让我去城里,是觉得太平村打不开局面。但即使这样,解放后,村里也没多少为难他,所以直到临死,他都嘱咐我:要我一辈子不能做对不起村里人的事,一辈子也不说村里人的坏话,我就永远记下来了,包括对你们也没说过。”
雨亮听着听着,仿佛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奇妙的神话。然而,刚来时心里的两个疙瘩却终于解开了。还有,丈人能那么顺利地解决他的户口问题的“法宝”,不是也清楚了吗?······想到这里,他心里几乎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一直默默地听着父亲说村风的阿平,终于也开了口:“我总算知道了,你这么希望我做外乡人。可是,既这样,你为何最终又答应雨亮落户呢?”
“为这事,你们知道我心里想得多苦啊!”陈书礼涩然一笑,“我之所以最终同意而且帮你去办,一来是见你那么铁心,还说要上告,我不想让事情闹大,对太平村不利,我说过,我决不愿伤害他们。二来,说心里话,我明知道你的计划十有八九难以成功,但我还是希望能在你手里实现,改变太平村面貌。至于成功不了,就像现在这样,也无所谓的。倒可以让你们知道一些社会的复杂,对以后做人有好处。再说,到时候再离开,还是来得及的,你们年青,外面的世界大着哩所以我说,你们现在该可以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