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刚刚发白,金振源便换上放在公司备用的运动装和鞋下楼,沿着公司门前的马路晨跑,平时他的健身是在傍晚,通常是从公司跑步回家,在健身器上继续两小时,然后才洗澡吃晚饭。
是在阿林出事后,他们这个小小的同学圈,已到了“谈心脏色变”的地步,以他们各自收集到的有关心脏健康的信息,相信体能锻练是加强心脏机能最有效的方式。于是他们各个买来健身器,经常交流的也是与健身有关的信息而不是如何走向成功,至少对金振源是这样,与死亡的威胁相比,成功的座标突然失去光环。
“健身”,这是金振源惟一感兴趣的话题。
但健身就像环保,多少投入一时都无法产生利润,在脱贫致富的急切性上,个人和国家同步,一当其他需求迫切起来,环保便朝后挪。金根源不知道,他那些同学的健身器正次第蒙上灰尘,从来,能够持之以恒的是极少数,无论是健身还是其他称得上伟大的事业。只有金振源全身心投入,并且愈健愈烈,有谁知道,他是通过这一行为缓解无法消除的恐惧?
金振源和朋朋一样,永远觉得时间匮乏,如果平时早晨不够用来健身,今晨便是好机会,运动能使他忘记一切不快,远虑近忧。
早晨有雾,街上紊乱的景象在提前,但他可以视而不见,多年专业生涯令他专注能力比常人强。公司在中心马路,他朝后面的偏僻路段跑去,但那里有一片旧式弄堂房,清晨的人流密度比想象中要高得多,他在上街沿的人流里穿梭,有些急躁,只想尽快越过这片破旧的市中心住宅区,朝着苏州河的岸边跑,那里已改造成绿化带。奔跑的速度在加快,穿马路等绿灯时他不得不停下,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胸口发闷,绿灯亮时改跑为走,张开嘴大口呼吸,焦虑地等待“闷”的消失。
但“闷”没有缓解,似乎还在扩展,渐渐地正将五官笼住,鼻子和嘴失却呼吸功能,声音从耳边退远,眼前的世界在模糊,想起阿林,他倒下之前是不是这种感觉?他惊慌叫喊,喊“妈妈”,但,完全是梦魇魇住的感觉,他的胸口他的器官被压住了,是被雾压住,一个语音都发不出,他快要窒息,难道雾能让人窒息?
他觉得荒唐。可他的双腿在发软,身体眼看要倒下,神志却清醒,他控制自己,慢慢坐下。是的,不能倒下是关键,死神就是在阿林倒下时把他抓住,他的双手牢牢握住潮湿的上街沿,汗水从他的额头滚落,就像泪痕留在脸颊,而这是个接近零度的初冬早晨。
理智还在,他晓得应该去医院,但他站不起来,雾更浓,马路更乱,五米之外看不到东西,眼前是一片激烈的纠缠,马路内侧行人和白行车纠缠时的尖叫怒骂声,马路中央卡车和小车争道时的喇叭声,喧嚣比雾还令人窒息,他的全身发麻,生命正一点一点从他的指尖脚尖离去,他在感受“离去”,他不再惊慌不再有任何联想,仅仅用本能坚持着,坚持不倒下。
人们看到一位着运动装的青年男子一动不动坐在上街沿就像一座雕像,还以为他在练气功,他们绕过去,或从他腿上跨过,嘴里骂骂咧咧的。
他看到几步之外有一部出租车亮着红灯,他却抬不起手朝司机招呼,手无生命,宛如与他无关的石膏肢体。他无助地朝司机看去,终于,司机的头转过来了,并且摇下车窗,他没有看他而是朝后看去,后面的卡车撞到小车屁股,司机跳下车,对着卡车司机暴跳如雷。他哀求地看住小车司机,快呀,无论多少代价,快把车开过来,把他载到医院,那个惟一可以拯救他的地方!
雾完全散去,道路开始畅通是在九点以后,一名警察终于注意到这位年轻的气功者全身在发抖,两只眼睛却瞪得很大,像钨丝将断骤然亮起来的灯泡。警察上前询问的刹那,金振源朝他腿边倒去。
当担架把他搬上急救床时,他醒了,医院的白色令他沉寂的生命燃烧起来,没错,他的手脚又能动了,量完血压做完心电图,当医生告诉他一切正常时,“闷”就像雾被轻风吹散,医生给他挂了两大瓶丹参液葡萄糖盐水算是安慰,他们说,其实,不需要用药。
他在医院给朋朋拨电话,电话接通后朋朋在那头把电话挂了,他隐隐记起昨晚的事,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让朋朋接电话。
于是向公司请了几天假,从医院坐出租车去父母家,当时是害怕一人在家又闷起来怎么办。
关于是否是心脏病的问题医生未给肯定回答,却要他在下一次“闷”发作的一刻来医院做心电图,他们强调心脏病是在发作时才会在心电图上显示,但所谓发作就那么几分钟,送到医院已成过去式,心电图便做不出。
听起来像个悖论。
对于父母的疑问,他是这样解释,朋朋出差,自己有点累,想在家休息几天并有热饭菜吃,父母应该很高兴独生儿子回来,同住一个城市,他至少有两个月未回家,可他们高兴不起来,儿子的脸苍白,端起茶的手竟微微发颤,可身体明明很结实。考虑到他一向神经过敏,老两口正伤脑筋用什么样的措词劝他去医院体检,却不料当晚,儿子让父母帮忙叫出租车去医院,说他胸口发闷。
这天朋朋中午才起床,两片眼膜敷在肿胀的眼皮上在浴缸泡了一小时,她在想接下去该怎么办。电话铃响,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金振源的手机号码,她没有接,此刻对丈夫惟一可做的也就是不接电话,不过她马上就明白该怎么办。丈夫不是在找她吗?那好,她要让他找不到。
她给表姐舒欢挂电话,要求到她那套空关几年的新房住一段时间,并言明付房租。舒欢很爽气,说这房只借不租,意思是不会收她租金,却不问她为何租借房子,朋朋便有几分落单,连母性十足的表姐都不向她问长问短,谁会给她机会倾吐心事?可她忘了自己平日的颐指气使自以为是,还有她本身的成功标志。
“小心,朋朋,你是顺风行船!”表姐有过这一类告诫,听起来更像赞叹而不是警示。
把替换衣服、日常用品以及婚姻的牢骚统统装进巨大的行李箱运到表姐那套新房,她是打算过一段分居日子,当时只想着怎么才能刺激金振源,或者说,向他的麻木报复!
想休息一天再去公司,老板电话追过来,说要赶回美国,必须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交待种种事宜。作为强有力的助手,老板对朋朋实话相告,他回美是去处理家事,朋朋的心理便有平衡,是啊,连老板都有家事问题,可见幸福家庭的概率很低。虽然这样安慰自己,虽然连分居处都安置好了,其实是惊慌的,天空灰暗起来,内在的自信有了缺口,老板临走时问她还有什么问题,竟想抓住他的衣角,能否通过会议讨论家事?
这天回到住处已夜深,因前一晚做了一夜恶梦没睡好,所以上床后倒头便沉睡。所有的迷失是在第二天早晨醒来时,醒在一间窗户朝向、家具摆设完全迥异的屋子,是握不住方向的迷失吗?
带着这样的感觉上班,明明是坐在自己坐久的位置上,突然就觉得空荡摇晃起来,就像坐在无法落地的飞机上,她给曲亮挂电话,他问她过得好吗,她脱口而出:“不好!”一阵沉寂,补充道,“觉得把青春都卖给了公司,但不做公司又能做什么?”是否在把自己的心情轻描淡写?
曲亮问:“情绪很低落呵?有空过来坐坐嘛,”想一想,“说好了,明天晚上,忙完你的事,晚些来没关系。”放电话时又问道,“想吃什么?”
“想喝汤!”才说出口,眼睛便湿了,他把她带回人生的低层次,从中感受的力量却非同寻常,而此刻能够指认的匮乏就是汤水了。
他笑:“证明你很久不在家里吃饭。啊,让我想想做什么汤?”
在问自己,“现在这个季节老鸭汤,各种药膳汤酒店也喝得到,应该让你尝尝我做的西式汤,忘了告诉你,我是正宗的西餐厨师。”
顿时有了期待,她孩子气地央求:“等我到了再做汤,喜欢看你烹调!”
他用笑声答她。她抬起头,窗外的天空似乎在升高,然而不能说是百分之百的振奋,还有无法拂去的忧郁的和音,那是她触及不到的曲亮的人生被磨损的那一部分,然而,正是缺损,令她走近他。
无论如何,生活中有个曲亮,真的不同哟!舌尖滋味顿时复杂起来。
这天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每一次铃响都要看显示屏幕,但丈夫没来电话。赌气是在他重视你时才有效,如果根本不放在心上呢?
朋朋越发气恼!却等来妈妈的电话,因为金振源给她打电话,“他吞吞吐吐也不说什么,他倒是从来不主动给我们家打电话,我想他不会无缘无故打来,”妈妈又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她否认,心里有一丝快感,他到底是要找她的,想起被他追求的日子,天空每天是明亮的,哪怕下着瓢泼大雨,多想回到那样的日子。
总之一颗心上上下下起落多次,但仍然以惯性进入日程表,种种事宜处理完,甚至还代表老板宴请客户,工作日完成的时间是十点,“曲家客堂”也该关门了,给曲亮打电话,他说:“材料都备齐了,你一到我就开始煮汤,今晚是道地的周末晚。”她一路步行去他的店,自个儿笑,的确是个道地的周末晚,朝着曲亮的厨房去,让人心里多么踏实。本来自己的情绪图表上,周末和节假日总是最低潮,这是些盼望生活馈赠却又知道失望是必然的灰色时光。
伙计们正要离去,顺便把“关门”的牌子挂出去。“现在是我的私人烹调时间。”曲亮轻松地说道,穿上白色工作服并戴上厨师帽,朋朋微微吃惊地看着他改变形象,眼前同时浮现另一个曲亮,心不在焉地提着琴盒总是有女子相伴左右的漂亮男人,黄昏站在窗口却遥不可及。
他也在凝视她,微微笑着微蹙双眉:“看起来是有些憔悴,”并不追问,“喝汤,喝汤,一碗靓汤可口暖心忧愁就被驱走,”半真半假,“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美味是你最后剩下的安慰。”什么样的沧桑令他有这份心得?
朋朋却岔开话题:“你厨房的干净令我印象最深刻,干净得像个孤岛,举目看出去都是污秽的城市,保持住你的干净,需付多大代价?”
曲亮说:“多请两个清洁工就做到了,当然对一个小饭店,也可说是代价,好在这客堂本来就是自己家,其实是我祖母家,不用付高租金。”
“总之,不用急吼吼等着收回成本,这生意就可以兼顾审美。”
“嘿嘿,兼顾审美,”他却苦笑,“正是我的弱点,所以我不是好生意人。”
“如果生命的大半是交给工作,工作环境再不好,简直是糟蹋生命!”
“已经有体会?”
“因为我是工作狂,心里一烦便会反省,可是我也找不到其他的生活方式,让自己觉得有意思。”
曲亮从冰箱里拿出备好的材料:鲜虾红萝卜洋葱椰菜番茄酱牛油面粉炸面包粒等,竞也摆满灶台。
“哇,做个汤也这么麻烦?”朋朋惊问。
“不麻烦,很快做好,因为是现做现吃,所以选了一款比较不费时间的葡式虾汤。”
“葡式?你是说葡萄牙风味?”见曲亮点头,朋朋伸伸舌头,感觉顿时好起来,“哇,听起来很诱人!”
“不一定,各人口味……”
朋朋笑着打断道:“我们是崇洋媚外一代,哪怕是俄罗斯的黑麦面包听起来也比自己国家的肉馒头浪漫,要说老实话,对于我的中国胃,饥饿时的第一选择是馒头而不是法国面包。”
他笑:“崇洋”也是崇拜形式,年轻的时候比较华而不实嘛!
不过,要是晓得人越活越现实,华而不实的阶段长一些才好。”忽然转话题,“很久不做西餐了,今天算是热身,下次请你尝最熬心力的法式汤,清汤,那可是汤中之汤,汤的贵族。”
“噢,这汤怎么做?说来听听!”朋朋好奇。
“光是熬汤就要三个小时。之前把汤里的材料搅碎揉和,虽以牛肉为主,相配的也有十多样,熬的过程是关键,火候很要紧,木铲搅动的手势也有讲究,这三小时,厨师的木铲徐徐搅动,是用感觉也可以说是悟性搅动,汤里的东西必须凝结漂浮在汤面,到最后才被清除,在它们留下精华之后,如果凝结不起来汤便浑浊也就废了,所以都说清汤是厨师的专注和才华熬出来的。”
朋朋咽着口水,如果“煮”是艺术,“吃”的渴望便上升为热情,觉得“煮”和“吃”这两样都有了之外的意义。
锅里清水已沸滚,曲亮撒盐少许并放人生虾,虾身瞬时泛红,立刻用漏勺捞起,说道:“虾生活在水中,身体柔软皮色发青,是冷血动物,但遇到高温,全身连眼睛须髯都成鲜红,它的生命激情是在被烹煮的一刻爆发,所以它的精华就到我们人的嘴里。”
“你可以写一本关于厨房美学的书!”朋朋感叹着。
“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能写什么东西,不过,厨房这个地方呵以很埋汰,也可以让你觉得富于创造性,总之,因人而宜,其实是因你的心情而宜。”
等着虾冷却时他将红萝卜土豆洋葱番茄切粒,椰菜切丝,热烈的蒸气里菜刀切开蔬菜时鲜脆的“嚓嚓”声,朋朋感受的就不仅是温暖,还有童年的厨房气氛,蒸气和砧板声里跟着妈妈转来转去所拥有的安全感。是的,暖意融融的安全感,以为成年后不再需要的某种感觉,或者说对这种感觉的渴求,却在此时奔涌而至。
铁锅已热,他放人牛油,把切碎的蔬菜一起爆炒后放入虾汤里,定时钟拨到二十分钟后,招呼朋朋一起坐回客堂间,继续刚才的话题。话题对位他便健谈,而且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