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外,作为异族总有些落寞,没有自己的位置,即便有车子房子,可在精神上觉得自己像一粒沙子撒在人家的文化里。这种时候厨房给我超越国界和种族的和谐,吃是本能,是自然,所以,我通过厨房找到归宿感。烹调哪种风味的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烹调这个过程,就像客人是哪国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出的料理和客人的关系,厨师是通过他的料理与客人沟通。领悟到这一点,我就不再被孤独淹没,于我,便是职业之外的收获。”
她张张嘴却没有相应的话语应答他,伶牙俐齿是在谈判桌上,心情感受之类话题很少提及,不表达就拙于表达。
他又说:“并不是说,到了国外人生问题就多了,只是变得敏感了。刚到陌生地方求生,总会有挫折,作为一个外来人是处在收缩状态,触角是伸往内心,开始触摸缺憾,缺憾一直存在,可在顺利时,用英语说,生活得比较Easy(容易)时,是不会去触摸内心更深的角落,当然,是感受不到缺憾的!”
曲亮把汤盛在西式盆里放到她面前,朋朋已经急不可待,虽然在酒店用过晚餐。看着她把汤小心舀起送入口中,那是作为厨师的曲亮等待的第一口,可她却用手蒙住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想说,我差一点喝不到你的汤。”
“怎么会?”
“前几天一架麦道飞机在上海机场紧急迫降,我就坐在这架机上,所以差一点去另外一个地方……”笑说,可是眼圈在红,“是你的汤好喝,才让我有这样的联想。”
他有些吃惊,皱起眉头:“我看到新闻,这经历可不好玩。”
“是啊,虽然有惊无险,可那个过程想起来还是很受刺激!”
泪水快要不受控制,心里恨自己小儿科,泪水属于善感年龄。大学后进公司,都记不得曾为什么流泪。即便恋爱,然而,婚前和金振源的约会能算恋爱?她现在开始怀疑,没有心跳、紧张,甚至争吵,一切过于顺理成章,因为过于般配?专业、年薪、教育背景,甚至身高。两人一起看电影,只看喜剧片,所以,坐在电影院流泪的机会也不再。
“要是觉得紧张解除不了,可以找心理医生。”
朋朋反而笑了:“没有那么夸张,这几天心情不好是因为其他原因……”犹豫着,到底还是沉默下来,低下头把汤喝完,把空盆给曲亮要求再添。
他说:“下星期周末我丈人生日,想为他做法国菜,”笑起来,“用现在时髦话,他算得上一个品味高尚的食客,我部分烹调手艺是从他那里学来,老丈人已开出菜单,好家伙,清汤是首选。”笑容里竞包含感激,是那份菜单体现的知遇之恩?
“我会为你留一份,那天晚上你过来,生日宴席安排在中午,考虑到老丈人已过八十,养身要紧,晚上不能饱食。”
她抿着嘴笑,这是最富实质的安慰,稍一回味,惊问:“你太太也在上海?”
他摇摇头:“她不会回来,有一份工走不开,再说儿子读中学她要照顾。”加上一句,“事实上,我们已离婚,所谓丈人也是前丈人了。”他一笑,她也跟着一笑,并不好笑,赶快跟着说一句:“I’m sorry!”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向不懂安慰人。公司有男士认为她不够女人味,批评得很婉转,说她漂亮聪明足够,添上女人味就算完美。现在想起,平添自卑,没有女人味的女人,不就和娘娘腔男人一样,有性残疾嫌疑?
听见他在说:“我这人注定平庸,连离婚都离得老套。”不解地看看他。
“那时候练琴是潮流,后来加入出国潮,再往后是留学生的离婚潮。”
“你不会为了赶潮流离婚,是吧?”朋朋问得认真。
“不会!只是从发生到结束,这件事本身毫无新意。”
“她先去美国,然后为你办妥一切手续,你在大洋对岸的候机大厅与她重逢,可她身边还有个陌生男人,她把收据给你,那是为你付的第一学期的学费和第一月的房租,附上四十元现金,用来付机场到住处的出租车费还可找零。同时附上的还有离婚协议书,她说,夫妻之间的情意,她已通过付费的方式还清,她要你原谅,作为一个女人,单枪匹马闯荡美国的难处。”她半开玩笑代替他叙述某个经典场面(电许从老板那里听来),她是想化解可能到来的伤心故事?一个口袋里只有零钱的男人在外国机场与心爱的女人重逢然后被她抛弃,这样一种毫无退路的全线溃败,她不想面对比之更绝望的男人。
谢天谢地,他笑了,说道:“不至于这般戏剧性,或者说,我的前妻不至于这般冷酷!”敛起笑容,并非有叹气的成分,“她去那里三年以后,我才拿到签证,可对她来讲,去美国头三年就像三十年,对这种漫长我比她先丧失信心,已经讨论分手,却又得到签证。我初初相信命运,就是在那一刻,签证官员对我说OK的时候。”他微微抬头,回望过往的神情,仿佛在感受“那一刻”的感受。她在重新想象当年的他,她的窗口偶像背后的挫败。轻轻叹息的是她。
他去厨房拿来干红葡萄酒和玻璃酒杯,为他俩各斟半杯,正合朋朋心意,她不喜欢满杯酒。“是这样,从根本上,重逢是分离的开始,虽然我们又一起生活了三年,我是指朝夕相处,期间,我们有了孩子,是个男孩。我们当时的家在中部伊利诺伊思州的小镇,一个像童话一样美丽的地方,当然,那是我刚去的感觉,实际生活中,在那个地方,我找不到工作,也无法在音乐上发展,那时,我对自己的演奏才能仍抱有幻想。我去了纽约,开始我们之间第二次长别,对于我是惟一的选择,假如我想担当养家活口的主力,假如我想获得我作为男人作为丈夫的自尊,事实上,获得所谓自尊是我当时去纽约的最大动力,因为她在当地的私人学校任教,工资不菲,足以维持家用开销,以后儿子还可以在她的收费昂贵的学校得到免费优惠。”
他的半杯已喝完,又给自己斟了半杯,“我在西餐馆打工时,学会品尝各种葡萄酒,但我浅尝辄止,想起来不可思议,在那段单身日子,我居然没有成为酒鬼。”
“因为你身在厨房,没有必要在吃喝上放纵!所以你妻子,我是说你前妻希望维持现状。”朋朋由此及彼匆忙改变话题,是在匆忙填补空白,十三年的空白。
见他点头,她说:“她当然反对你去纽约。”性急地发展他的故事。
他摇摇头:“其实,她很矛盾,一方面,她希望我在她身边,她一再跟我强调,生活可以简单更简单,但丈夫不在身边的日子很难忍受,既然我是她的丈夫。”
“喔?”朋朋看住他。
“是,她话里有话,她一直暗示我,她身边有个持久的追求者,他们是同事,她对自己没有把握。”
见朋朋蹙起眉尖,他说:“她是好女人,所以也是软弱的女人。
冬天,也正是学校放假的时候,雪把路封住,十天半月守在家,那时,什么最重要?身边人的体温!小镇虽然美丽,可谁能抵御多雪的冬天独自守着空屋子的寂寞?所以,积雪的日子许多单身男女匆促同居或结婚,雪化了,他们又分手。”
她深深点头,想象着那个女人味的女人,以及人世间短暂的分分合合。
“你说她很矛盾。”见他沉默,她提醒道,这就是朋朋,她不会被故事淹没,她用她逻辑化的思维整理着故事所包含的实质,这是她作为另一类女人的矛盾,在她不由自主沉湎在他的叙述所带来的磁场时,她想通过整理令自己保持头脑的清晰。
“是啊,另一方面,她认为我应该去发展自己的才能,我申请到纽约一所音乐学院的奖学金时,她反而催促我前行,那时我们的男孩才两岁,我心里不忍。”他深深地却又很克制地叹了一口气,轻轻一笑,好像是笑自己,“她和大部分妻子一样对丈夫抱有幻想,她希望我成功,并且认为我可以成功,她对我的演奏才能估计过高,她相信我有一天会坐到乐队首席。嘿,哪个妻子不是高估自己的丈夫,那种盲目的自信有时很可爱,可有时,却变成丈夫的压力,如果丈夫比妻子还软弱!”
不要说你软弱,你的美味比你想象得更有力量!她想告诉他,可表示好感让人难以启齿,朋朋想起曾当着众人对他的表白,无所顾忌是因为当时与他相距甚远?
“你放弃音乐改行厨师,这比分离还让她难受?”她问。
他有些惊异年轻的她对世事的明白,“女人了解女人。”他说道。
她追问:“可你不是拿到奖学金?你在学院深造,什么动力令你放弃?”
“正是在深造的同时,我看清自己至少在音乐上已经到顶,或者说,是纽约这座城市让我看清自己,那是一个天才聚集也是梦想聚集的地方,恰恰是在梦想之地梦想破灭。”
他的手摸着酒瓶,似乎要给自己斟酒,却又放弃了,见朋朋只是象征性地将酒触唇,怪不得杯里的酒总是不见少,他站起身:“忘了问你是否喜欢葡萄酒,我去煮咖啡。”便去厨房。
“这么晚不敢喝咖啡。你不会想到我这样的人会更适合中国酒。”她跟着他进厨房,自己动手倒了半杯上次喝剩的加饭酒。他为她换酒杯,瓷杯盛加饭,放进微波炉转了几圈,立刻满厨房的酒香。她感叹地:“今天的你更适合生活,也许她后悔?”
他缓缓摇头。
“这些都是次要的,对于她,会不会做菜,懂不懂享受生活;重要的是,她的梦想破灭,也可以说,她不能接受我的没有梦想的生活。”
他们已回到客厅,喝着不同的酒,他的故事令她压抑,可同时也在释放她的压力,一种无法描述的沉重和轻松。
“何以见得厨师这个职业没有梦想?我正是在你的厨房懂得,只有平庸的人没有平庸的职业。”谁已经说过这句话?可这也是朋朋真真切切的感受。
他笑得舒展:“谢谢了朋朋,为你这句话我要专门为你烧一桌菜。”朋朋直笑,再一次感到眼睛发热,只能把酒杯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视线,听见他在说:“不过,这是你现在看到的我,可当时,我离开音乐界的确是放弃。具体说来,我一边读学位一边打工,尽量多寄些钱给她和儿子,每一次去银行都有这样的错觉,好像,我来纽约仅仅是为了满足寄钱的心愿。我打工的那家西餐馆老板发现了我的烹调才能,为了留住我他答应帮我办绿卡,我与他签了三年合同,没有来得及毕业,当然,毕业不毕业其实一样,既然我内心在放弃。我当时安慰自己,我可以随时回学院补学分拿学位,但是不会料到,一当自己完全退出音乐界,竟无比轻松,我才明白所谓的音乐理想是我给自己套上的枷锁,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提出离婚,你就答应了?”她竟然带着几分责备,不等他回答,“我已知道,对她,你也是放弃。一生中你最喜欢的两样,你都选择放弃——你的小提琴和你的妻子。”他再一次吃惊年轻的她对世事的明白,可他只是抬抬眉毛,额上划出皱纹,他的面容便有沧桑,她就在这一刻发现,十三年前的感觉又在心里微妙地波动,她又恋上他了吗?荒唐的是,干涸的心正涌起潮水。
他不声不响看着瓶里的酒,似乎在犹豫,然后,给自己斟了小半杯酒,一边说道:“刚离婚的日子,每天晚上和这些酒挣扎,喝完半杯再添半杯,一直添下去的渴望和我的理智挣扎,那些危险的夜晚,可能成为酒鬼的夜晚……”他轻轻一笑,在对自己笑。
她起身去洗手间,如果不去,她会在他面前哭出来。
她朝家漫步,告别“曲家客堂”,她不忍心再回表姐新房,似乎,从曲亮身上,她感受到所有丈夫的心。她不想再伤害金振源,她身上的某些坚硬部分,正在柔软。
深夜两点,市中心残存周末夜的活力,马路上仍有行人。经过衡山路,那里更是灯火通明,各家酒吧门口的霓虹灯竞相闪烁,光芒尖锐,落地玻璃窗内却灯光幽暗,闲坐时髦男女,她太明白这条马路营造的浪漫是什么,与金振源约会时常来这儿,以后不来,再也不想来。是酒吧不地道,还是与金振源有问题?总之,两人只要一坐到这儿,就剩下一种感觉:无聊,和更加无聊!
一辆出租车尾随她轻按喇叭,她不得不停下朝他摇手,她想走回去,为消化满满的情绪,从来没有过的满。走过灯红酒绿,马路复又宁静,此时才发现树叶刚刚发黄,已进入十二月,温度迟迟不降,令人不舒畅的暖冬,空气潮湿,发黄的叶子湿漉漉的,它们在等待寒流,然后枯萎脆裂,在阳光下壮烈地铺洒出金黄?
“不能执着,不管是艺术还是感情,是不敢执着,怕溃败到没有退路。我,就是这么软弱!”曲亮用这句话结束他的故事。
她走在应该铺满落叶现在却是五颜六色铺上地砖的街面,她突然从他说的软弱里感受到另外一种东西,那是什么?是退缩的优雅,为了不让自己的心碎到无可收拾?还是对命运认同的宗教感,过眼烟云能握在手吗?无法说清的感悟,但心里涌起的是温柔,温柔的怜悯,对他和他的前妻,对自己和金振源。
她拧开房门,玄关的灯暗着,她的心跟着一暗。她旋亮客厅灯,眼前景象令她大吃一惊,是她离家时的景象,满地玻璃碎片,和洒落得更远的枯竭的花瓣,枯竭本是干花的美质,但现在它们已脱离枝干,像一片片小纸屑。萎落后的干花已成另外一种物质,总之,与初初汁液淋漓的鲜花已成陌路。
朋朋对着满地狼藉发了一阵呆,才想起什么似的冲向卧室,那里,自己睡过的被褥还未叠起,金振源从那晚被她锁在门外之后再没有回来过吗?心里就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