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中西教育杂糅在一起的家庭里,张爱玲从小就表现出了在文学、绘画、音乐方面的天赋,再加上从祖母那里遗传来的灵气,寒暑假里,她赶着制卡片和写东西。假期的时候还自己创意制作了一张报纸,以家庭琐事为内容,手绘配了一些插图。看上去果真像模像样的。这完全是她自发完成的,不是学校布置的作业,也不是学校某社团的任务。对于文学的喜爱与追求令小爱玲充满了创造力。当时张廷重欢喜得不得了,别看他有着那么多坏习惯,但对于子女的一点点好,他都会由衷地感到骄傲。每当亲戚朋友来,他都拿着报纸向人炫耀,得意地说:“这是小瑛做的报纸副刊。”
此时的张廷重还不算一个坏父亲,至少在他严肃的外表下,还有一颗赏识女儿的心。但是别忘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张廷重,只会享乐的富家大少根本没有自立能力,失去堂哥为他介绍的工作后,一直坐吃山空,加上抽大烟的巨大开销,家里很快捉襟见肘,还要死撑着贵族的门面。穷途末路之下,他放弃了所谓男人的自尊,搭上了一个有用的女人。
1934年,张廷重把一个叫孙用蕃的女人娶进家门。
20世纪30年代前期,张廷重与几位表姑父来往很近,并托他们介绍工作。于是,一位在外商银行做事的姑父便介绍他到日商银行为一位叫孙景阳的买办做助手。张廷重精通外语,又做过秘书,对这一职务非常胜任,赢得了孙景阳的好感。这个孙景阳正是当时大富豪孙宝琦的儿子。孙宝琦一共有一妻四妾,8儿16女。刚好,有位七女儿孙用蕃因年轻时经历过一次失恋的沉重打击,到36岁了也未嫁出去。孙景阳便撮合她与张廷重。这在张廷重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搭上这门亲戚,工作便成了金饭碗,再也踢不破了。
这么一来,张廷重便成了靠女人发迹的吃软饭的主儿了。在孙用蕃面前,说话都底气不足,跟以往对黄逸梵判若两人。
那时候的上海,已经是现代味十足的大都市,街上穿行着黑色的轿车,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一律穿着西装,许多人还烫了卷发。可是,出身豪门的孙用蕃却固执地守着她的深色旗袍,如同她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时时泛出腐旧的光。这倒是与张廷重的口味正合。也许真应了张爱玲在《小团圆》中的句子:“希望他以后能遇到一个适合他的人。”张廷重这次真是遇到同类中人了,他们同有守旧的思想,同有旧贵族的吃喝玩乐习性。
与其说这个36岁的老姑娘不知道如何与小孩相处,不如说她始终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家人。对待张廷重尚且颐指气使,何况两个小孩子?在她眼里,张爱玲跟看门老王的女儿没什么两样,都是下人。于是,她抱着从娘家随身带过来的旧衣服,扔在张爱玲面前:“这是给你的衣服,以后,你的衣服就不用再买了。”在小丫头这里节省一点儿,便可以多抽几次大烟。
张爱玲闻到这种陈旧的味道,心里就有种想吐的感觉。但是,她只能收下了。这些过时的旧衣服,再加上后母的那张难看的脸,让张爱玲难受至极。正是这样的暗伤,使得张爱玲后来对服装的喜爱与追求近乎偏执。
张爱玲又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用蕾丝裙把自己打扮得像公主一样的母亲。她期盼着母亲能回来,把她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熬到中学毕业。1936年,中学毕业前夕。黄逸梵特意回到上海。她想带张爱玲出国,离开那个腐败的家。但是为了回避孙用蕃,她没有直接去找前夫,而是住在小姑家里。托人约张廷重会面谈判。但张廷重一方却挂起免战牌,不肯露面。
为了离开这个昏暗的家,为自己争取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年仅16岁的张爱玲鼓起勇气,自己向父亲提出出国的要求。
“女孩子家长大就找个殷实的人家嫁掉是最好的归宿,出什么国?像个疯女人,难道要跟姑姑学,老大不小不成家,让人笑话。”张廷重没好意思直接用黄逸梵做例子,因为孙用蕃就在卧室的门里听着。但凡他提一提前妻的名字都会引起孙用蕃一次大发作。
“什么叫老大不小不成家?别在这指桑骂槐,你说这话影射谁?”孙用蕃不也是36岁才嫁给张廷重吗。张这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孙用蕃冲出来,倒竖着双眉,像要吃掉张廷重。
“不是说你。”张廷重急忙忏悔。
“哼,量你也不敢说我,没有我这个36岁的老姑娘,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乞讨呢。出国?那要多少钱?现在经济不景气,年龄也不小了,要为家庭生计着想,难道这不是你的家吗?一心想着那个女人,但凡她念着你是她的骨肉,也不会抛弃你。难不成是她来教唆你到这里骗钱的?脸皮还真是厚得可以哦!”
孙用蕃的一番话噎得张爱玲气哽在喉。
被监禁的日子
在这场夺女之战中,张廷重采取缩头乌龟的损招,拒不露面,而黄逸梵呢?本以为死要面子的张廷重会遵守约定,没想到,现在的他已完全没有了男人的尊言与人格,背信悔约在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再加上,这次回上海,除了张爱玲的事,还有一件让黄逸梵头疼的事。就是她新交的男友要来上海做生意,黄逸梵凭着有一些熟人,到处奔走打点,把仅有的一点儿积蓄——出嫁时的首饰也快卖光了。如果强行把张爱玲带走,巨额的出国费用她根本无力支付,还是要张廷重出学费为好。于是,她也迟迟不敢贸然闹去拉人。
可是张爱玲哪里等得起。在这没有人气、没有人味的家里她一天也不想待。一个午后,后母的卧房里又飘出那难闻的鸦片味儿,整个家里昏天昏地。张爱玲收拾自己的小包,估计父亲和后母已经吃醉大烟迷迷睡去,便轻手轻脚溜向房门。
就在她伸手拉门把手时,孙用蕃哼了一声,紧接着一阵翻身声。
“你拿着行李要去哪里?”张廷重提高那已经没多少力气的嗓音,趿垃着鞋冲过来:“想逃跑?是她教你的?”
说着,他强行扯着张爱玲,把瘦弱的她拎起来。
“哼,供吃供喝供上学,哪样亏了你了?你这一走了之算什么?难不成我这后母虐待了你?你用这种方法败坏我的名声?”孙用蕃更是句句如刀,她那可笑的羞耻情怀也正是张廷重最最在意的。她的话无异于点燃了张廷重的心头怒火,他顺手抄起挑窗纱的挑子对着张爱玲没头没脑地抽打。那个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把她的腿打断,她就再也逃不走了。
张爱玲开始还会疼痛得呻吟,后来根本没有知觉了,只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看着父亲手起手落,像是看无声电影。
奶妈何干此时才鼓起勇气跑过来护住她:“别打了,别打了,她快要死了。”
张廷重的气似乎还没有消。他拎起瘫成泥的张爱玲,把她关进一间空屋子里,然后找来一把陈年大锁,在外面锁住才算罢手。
消息很快传到黄逸梵那里,她心如刀割,但更不便出面。姑姑张茂渊拉下情面来到哥哥家,忍受着孙氏的冷眼,请求哥哥放了张爱玲。
“我们家的事休要你来管,你既然早已离开张家还跑回来干什么?先是带走大的,现在又要来教唆小的!我这里不欢迎你!”此时的张廷重像一头发疯的怪兽,没有丝毫亲情。他顺手抄起一只茶杯扔向张茂渊,把张茂渊的眼镜打碎了,溅了一地碎片和一脸血。
他赶走了外援,把腿快断掉的张爱玲关在空屋子里,不为其治伤。这回,张孙二人才放心地回到卧室拿起大烟枪,腾云驾雾起来。
在那段苦难的日子里,张爱玲完全失去了自由。她像一只小鸟,被关在了笼子里。想飞,却无法自由飞翔。张爱玲对父亲只有无尽的恨。
她望着黑黑的窗户,忍着身上的巨痛,听到外面日本的轰炸机鬼魅一样地叫,迷迷糊糊昏了过去。
不知道何时,似乎觉得父亲在眼前晃动,为他打针。原来,她的伤口一直不治,引发高烧,危在旦夕,奶妈何干才跑到银行招待所把扔下女儿在那里避难的张廷重找回来,连求带吓。张廷重良心发现,背着孙用蕃给女儿打了退烧针,然后迅速回到避难所去了。
这一针给张爱玲留了一条命。伤处渐渐结痂。张孙不在的时候,奶妈何干可以做些吃的为她调理。等到她的身上有了力气,便在何干的帮助下,打开空屋子逃了出来。
逃出父亲家后,张爱玲住在姑姑和母亲的家里,但又面临新的问题,母亲手头日见拮据,因此,经常教育她如何自立,当时张爱玲仅仅16岁。后来,母亲因挂念着去新加坡的男友(当时新加坡战势严峻)而追了去。直到1958年,张爱玲住在彼得堡镇时,接到了母亲寄来的一大箱子的遗物。事实上,当年,黄逸梵到达新加坡之前,她的男友就已死在战火中了,黄逸梵独自料理了他的后事,其后的二十年来,一直在欧洲流浪。她留给张爱玲的是珍贵的家族照片,根据这些照片,张爱玲晚年写了《对照记》;还有一个漂亮的带长穗的披肩,张爱玲披着它照了一张绝美的照片。
1937年夏,17岁的张爱玲中学毕业了。望着手中的毕业证书,她没有一点儿功成名就的感觉,最紧要的是思忖下一步该去向何方。学校是她的避风港,离开学校,她无处栖身。
这时候,母亲和姑姑出现在走廊的一头,母亲送给她一支钢笔作为毕业礼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但与此同时,父亲张廷重和后母也出现在走廊上,张廷重的目光停留在前妻黄逸梵的身上,她依旧风华绝代,再看看身边的孙用蕃,腐朽的团福字织缎旗袍,脸上的妒火几欲喷发出来,就像晚年的慈禧。这场景带给张爱玲阵阵冷风。
1942年,香港沦陷,张爱玲由弟弟张子静领着回到那个烟雾霭霭的家,去求父亲赞助在圣约翰学校继续学业。尽管孙用蕃从中一再阻挠,但张廷重答应了她。一方面,也许是因他对当年之绝情行径有所悔悟;一方面,当时黄逸梵在新加坡生死未卜,在张廷重的观念里,黄逸梵始终是他的结发妻子。
自那次后,她们父女再没见过。
接下来的两年,张爱玲迅速红遍上海,名字铺满了大小报摊。她在《私语》中把遭受关闭和毒打的事写了出来,但并没有提张廷重为她打针以及援助她在圣约翰上学学费的事。张廷重看后气愤不已,但已无力也无心计较了。
张廷重1957年因肺病死于上海。
这个给张爱玲留下痛苦的男人离开了。但是,另一个给她带来痛苦的男人却永远留在她的记忆深处,虽然她不愿意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