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自己的城堡里,孤独的心也从不轻易向人打开。张爱玲从那样一个没落冷漠的家庭中走出来,心自是封闭的。在她的一生中,除了冷眼看世界外,很少向人打开心扉。走进她心的城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史上留恶名的胡兰成,一个便是她的姑姑张茂渊。
被亲人背叛
姑姑张茂渊自小就是张爱玲最亲密的伙伴,同时也是母亲最好的朋友。她个性单纯,遗传了母亲的善良与聪慧,在争夺家产中是被同胞兄长背叛欺负的人。
自古皇族为争皇位同胞兄弟互相厮杀,而名门大户则为争家产拼得你死我活。这样的血腥似乎谁也不能避免。张佩纶娶妻三次,留下二子一女。老大张志潜是第一任夫人所生,老二张志沂即张廷重和女儿张茂渊都是李鸿章的女儿李鞠耦所生。
贤良淑德的李鞠耦对张志潜与自己的两个子女一视同仁,在她的教导和维护下,兄妹三人相处得很融洽。从年龄上说,他们相差很多,张爱玲对照早年兄妹三人的照片,称不像兄妹,倒像爷儿仨。
张佩纶去逝后,张廷重和张茂渊还未成年,而大哥张志潜已经成家立室。这个时候,张志潜与李鞠耦完全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了,可是李鞠耦在去世时仍把家里的遗产交由张志潜代管,一直等到张廷重娶妻生子再分割。
她可能在天国也想象不到,由她的宽容之心经营的和睦家庭,因为分家产而兄妹反目。
其实张廷重和张茂渊早已不满大哥管理遗产。因为张佩纶晚年落魄,活在李鸿章的荫庇下,家用财产也大多是李鞠耦带进来的。李鞠耦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母亲,与张志潜毫无血缘关系,理应由他们来继承和掌管。而张志潜的样子分明是握着不肯放手。
张廷重成家立室,立即按照母亲交待的向大哥提出平分家产。而张志潜却认为,就这么把自己苦心经营的成果分给那两位什么也没做的兄妹享用,心中实在不甘。所以他含含糊糊,一拖再拖。张廷重兄妹见势于是合伙将大哥告上法庭。
张家财产分割官司简直轰动津门。
开始是张廷重兄妹合力应对张志潜,没想到中途,张廷重受到大哥的游说,竟然抛弃一母同胞之情,与大哥联手瓜分了属于张茂渊的那部分遗产。
从小在兄长呵护下充分信任哥哥的张茂渊始料不及,被这个见利忘义、毫无原则亲情的哥哥打进了万丈深渊,张家的豪门大宅顿时变成了手足相残的冷酷战场。哥哥的背叛和欺骗使得她对家人的温情与留恋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眼里,张家的男人都是媚骨的,都是冷酷无情的,都是野兽一样的没有人味的动物。这种观念陪伴了她的大半生,以至于张子静去她那里找姐姐,并羡慕姐姐,也想投奔她时,她表现出异常的冷漠。看着张子静那潮湿的眼睛,她的心里也有许多揪痛,她知道他跟张爱玲一样可怜,可是,她没法开口对他表示关心。如果张子静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吃饭,她也会翻脸撵他走。张家的男人,在她眼里,比市井流氓还令人生厌。
53年等侯终见月明
人们在讲明星情感时,称相爱多年却始终未结连理的明星在进行爱情长跑。而张茂渊的爱情才是真正的长跑,一共跑了53年。
20世纪20年代,25岁的张茂渊踏上去英国留学的轮船寻找她的精神乐土。站在船板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海风吹在脸上,心中那个给她无尽伤害的压抑的家顿时不存在了。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她展开双臂拥抱全新的人生,拥抱自己拼搏的明天。
当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时,才发现甲板上还站着一个人。他穿着深色的风衣,凭栏远眺,踌躇满志的样子。海风将他额前的头发吹起,成了一幅动态的雕塑。从未对任何异性动过心的张茂渊怦然心动。久久地凝视着这个画面。
“小姐,你好。”
男人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张茂渊立刻礼貌地握手。
“小姐是去英国留学?”
“嗯,”张茂渊点点头,“先生您呢?”
“公干。”
这个男人便是李开第。外形俊朗,胸富才华,热血满腔。两人谈及国事家事,竟是那么投机。一段才子佳人恋开始了。
按照现在的进度,二人一见钟情,又有共同的抱负,应该很快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在那样的乱世,一身热情的李开第面对张茂渊的家世犹豫了。尽管李鸿章只是她的外公,李鸿章签订卖国条约成为大卖国贼与她毫无干系,李开第却无法越过心里的鸿沟,他不能接受与卖国贼的后代朝夕厮守,甚至让自己的儿女将来也背上卖国贼后代的臭名。
张茂渊自然知道李开第心中所想。卖国贼的外孙女,这“爱称”于她早已习惯。她没有怨艾李开第的薄情寡义,也没有迅速结束这段感情,另寻芳草。张茂渊的性格是执着、倔强的。对爱情更是单纯得很。她一生只认定李开第一人。对于无望永远也不会有果的爱情,她选择等。等到何时?她说:“如果今生等不到你,我等到来世。”
张茂渊是这种单纯得不对人生和爱情开半点儿玩笑的女人,她说等,就会等,坚守誓言。
她忘我地投入到这无期的爱恋中。她的爱情观,在张爱玲身上同样演绎。她们都是全身心投入到爱情中,绝不轻易转移目标,即使到了绝地,也不舍不弃。而且,她们的爱情之花只开一次,一旦失去又不似旁人歇斯底里,而是少有的从容与淡定。她对李开第的离去,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花心,都如此。
在李开第,他也是无法放弃张茂渊的。尽管不能与她结成夫妻,可也从没失去联系。他们一直以好朋友的身份来往,发乎情止乎礼。不管是在同一座城市,还是身处彼岸,他都一直关注着她。哪怕是结了婚亦如此。他们的身体无法跨越那道天堑,在同一空间里,但他们的精神和爱情永远在一起。
1939年,张爱玲转去香港求学,李开第接到张茂渊的委托,托他照顾自己的侄女。李开第更是恪尽职守,对张爱玲关怀备至。
在外人眼里,张茂渊的人生是枯燥的、孤单的,每天工作打拼,除了与李开第那短暂的爱恋,再未向任何男人敞开心扉。但谁也不知道,她是幸福的,她一直生活在精神的巨大充实中,一直活在与最爱的人朝夕共度的憧憬里。
上海解放后,李开第在上海机械进出口公司从事外贸工作。那个时候,李开第夫妇仍与张茂渊常常来往。在张茂渊77岁的时候,李开第的妻子患了重病,住院期间,张茂渊一直陪在左右,这种深情厚义感动了李开第的妻子及子女。临去世前,李开第的妻子对张茂渊说:“我早知道你与开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真的,当初我一点儿也不知情,我与开第早有婚约。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儿没有察觉出来。我将不久于世,希望你能和开第结成夫妇,了结我一生的宿愿,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
料理完李妻的后事。1979年,78岁的张茂渊终于等到了与爱人在一起的日子,披上了嫁衣。她足足等了53年。
她的坚守与传统中国女人的守侯完全不同。她是为爱坚守的,传统中的中国女性独守空房等待丈夫归来,是为四墙之家守候。这样一个独立生活于乱世的女人,生活紧迫是难免的,她卖掉珠宝首饰,独独一块淡红披霞不肯舍。在张爱玲看来,那披霞:青绿丝线穿着的一块宝石,冻疮肿到一个程度,就有那样淡紫红的透明。放在同样的颜色上,倒是不错,可是看不见,等于没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较出色了,可是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着想,不放,又还要更好些。
连张茂渊自己也叹着气说过:“看看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但她却一直留在身边,因为那是李开第留给她的唯一一件信物。
凄凉地度过大半生,在耄耋老妪时终于等到了苦心守侯的东西。从这一点上看,相比较黄逸梵、张爱玲,她都算幸福的吧。
婚后,两位白发老人过着岁月静好的晚年生活。每每走在街上,都会吸引路人羡慕的眼神。1984年,张茂渊被查出患有乳癌,虽经手术,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李开第把担忧藏在心里,想尽方法哄她开心。带她四处观光,并打听到一个偏方——蛇毒可治乳癌,于是随身带着蛇毒,每每看到她皱眉,胸闷,便立刻为她按摩换膏药。此时,被病痛折磨得咬牙欲哭的张茂渊却是笑的,是幸福让她面带笑容。若问她坚守那么多年后不后悔,值不值。她肯定笑着回答:不后悔,值!
1991年6月9日是张茂渊90岁生日。李开第特意为她举办了小型生日晚会。吃完蛋糕,张茂渊再次病发,蛇药也喂不进去。一周后,她功成圆满地离开了人世。
率性人生
我们是通过张爱玲才结识张茂渊的,但撇开张爱玲,张茂渊也堪称一位奇女子。她一生不喜文学那种酸酸痒痒的东西,被骗去遗产的她要工作、生活,她必须活得真实,发不得半分酸气,弄不得风花雪月。如果她喜欢文学的话,恐怕那个年代中国就多出一位张爱玲般的才女了。在张爱玲的《姑姑语录》中记载了许许多多她创作的锦言妙语,比如病中的她会说出“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的话。但是,她是真实的,面对生活与生存,她最真实。她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对于钱的认可这一点,张爱玲大概是受了她此话的启发吧。 在张爱玲,是绝不会写没有稿费的稿子的。张爱玲从不占别人便宜,也不给别人占便宜。张茂渊的率性人生也影响了张爱玲的世界观。张爱玲欣赏她的健康、天真、坦率,她的没有世故,没有虚荣,她的现代。
在新潮浸润的上海,张茂渊几乎成为新潮女性的表率,称得上是杜拉拉样的白骨精女人。
从英国回来的她是中国当时屈指可数的才女。她精通外语,在上海,很容易在外资企业里谋到职务;还做过电台的播音。她早于我们80年体味上了在中国当白领剩女的滋味。她没有财产可坐吃,她的那部分被哥哥抽鸦片抽掉了。她要租公寓,养自己养房租,连喝口水也要花钱,跟现在的蚁族一样,一天不动就活不下去。
她不喜欢张家的人,却跟前嫂子黄逸梵志同道合:一样看不惯贵族光环下的腐朽张家,一样接受了西式教育,一样提倡女人要自我、要自立。她接纳了张爱玲,因为张爱玲与她一样,被张廷重的冷血刺得遍体鳞伤。
在与父亲一起生活的时候,张爱玲在内心还一直渴求着父亲的认可和支持;但是逃离后,在与姑姑一起生活的十年中,张爱玲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她学会了按照内心的指示行动,“别的管他娘”。“管他娘”,管好自己的心就好了。这恐怕是张茂渊在冷酷的家庭、残酷的社会中磨出的生存智慧吧,她直接传授给了张爱玲。所以,张爱玲的作品都是尖利到底的。她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深入骨髓。把所有的虱子都抖出来晾晾的,“别的管他娘”。
张爱玲在《对照记》中用文字为姑姑画像:“素朴中见高贵,清平中显智识。”
张爱玲与姑姑的感情犹如母女,尽管只在一起生活十年。这十年,姑姑对张爱玲的影响不可替代。尽管她表面冷漠,言语清淡,但在内心,张爱玲是她唯一的亲人。尽管在分开时约定“人生自守,枯荣勿念”,但在张爱玲六十岁生日时,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思念之情,终于通过宋淇夫妇打听到爱玲的地址,并专程用航空邮简写信贺喜:你今年是“六十大庆”了,过得真快,我心目中你还是一个小孩。
这样的话于张爱玲,恐怕是人生中最最的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