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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狗獾和狐狸不是威胁(1)

天气好的时候,即使隔着长江,即使在晚上,从北岸的肖茅这边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江对岸的白帝城。

简雨槐晚上也敢出门了,一支葵花秆火把,一把捏紧的草镰,有了这两样,再把眼睛放尖,就能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赶到大队部去开“批林批孔”会,再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返回知青点。

狗獾和狐狸不是威胁,它们在很近的地方瞪着美丽的眼睛看着简雨槐,看一会儿,匆匆走掉。它们的样子像朋友,从来没有咬过简雨槐,倒是在看见其他人的时候,很紧张地躲开,如果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躲得更快,让人很难发现它们,只能在有风的时候,老远地听见它们伤感的叫声。

鬼脸鹰也一样,夜里它们叫得那么难听,其实从来不伤人。有时候,它们会扑扇着翅膀从茅屋上面飞过,像夜的精灵,或者守护神,那是它们在捕捉山鼠和蛇。鬼脸鹰白天藏在丛林里,人是听不见它们叫的。

月亮好的时候,简雨槐在红肩河里洗澡。这座山坳里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禽虫倒是不少,白腹杜鹃、彩头鹑、黄额啄木鸟、大鲵、细鳞鱼、琉璃小灰蝶、枯叶蛾、彩瓢虫、大翅蜻蜓、箭齿螳螂、长须天牛、犀角金龟。它们不是人,也不伤害人。人都省油,早早睡下,或者在茅屋里,坐在黑暗中,抽一袋烟叶,说一些春种秋收的事,门掩得紧紧的,留下禽虫们在夜里说着知心话、吵架、交配,自行其是,自得其乐。夜里的肖茅是禽虫的世界,简雨槐在那样的世界里,不怕人打扰,就出门,去门前的红肩河,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简雨槐脱光衣裳,在月光下潜入河中。河水被她的身体分开,又迅速在她的小腹上合拢,冒起一串晶莹的水泡,在月光下蓝莹莹地漾出去。她站在齐胸的流水中,脸庞亲热地埋进水里,再抬起,懒洋洋地抬起胳膊,击打水面,一点儿也不提防河水。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因为干多了农活,晒出一层太阳红,在月光下透着凉意,就像一块被水浸泡得透明的石头,闪烁着一层幽暗的光。

如果是夏天,没有雨,红肩河清凉无比,尤其是夜里,水很柔,缓缓地流动。因为河里有简雨槐和月光,河水的柔情就被衬托得惊心动魄。

没有谁比简雨槐更适合水的柔情,没有谁比简雨槐更需要水的柔情。简雨槐被屈十三奸污了,简雨槐被屈十三霸占了,简雨槐要在红肩河里,把自己好好洗一洗。

头两年,屈十三不断碰壁。简雨槐把门闩得死死的,在床头放一把柴刀,枕头下压一把菜刀,还烧水,把滚烫的水从门楼上往外泼,烫得屈十三吱哇乱叫。有一次屈十三基本上得逞了,他把门锯开一道口子,一脚踹开。他说你叫吧,大声叫,看看能不能把毛主席叫来。他身手敏捷,夺下简雨槐手中的刀,把简雨槐按在床上,使尽浑身解数。弄得两个人都耗光了力气,结果他还是没能办了简雨槐。屈十三发现,他办不了简雨槐,简雨槐穿了两层裤子,每一层都用绳子系死。系成死疙瘩,根本无法解开。屈十三恨哪,恨得浑身颤抖,用力扇了简雨槐两个耳光。屈十三觉得太不公平,他有个傻姑娘,让人搞了。他带人去公社修水库,姑娘让人在家里搞了,回来问傻姑娘,谁搞了地,傻姑娘指了一圈,最后指到屈十三。屈十三是搞了不少女人。可屈十三没有搞自己的姑娘,他还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还没有不道德到这个地步。

“鸡子搞猫子,猫子搞鸭子,哪个都搞,不搞做啥子嘛,灯也没得,油又金贵,要省下来等生娃儿用。你们读书,读再多有啥子用处,还不是得让别人搞,冤枉花些心思。”屈十三愤愤不平地说简雨槐。“晓不晓得哪个在中央管知青?陈永贵。那么大个国家,那么多的知青,还不是让一个农耠皮领导了,我领导你一个人,有啥子要不得?”屈十三委屈地说,然后奇怪,“你把裤子系成死疙瘩,啷个屙尿嘛?你这个女娃儿,看把自己搞得几惨。”

简雨槐进出门都提着柴刀。她把柴刀举在手上,冷着脸说屈十三,你只要敢碰我,我就砍死你。她真的砍了,她举着柴刀,把屈十三从屋里撵到屋外。屈十三没站稳,摔下高坎,差点儿没摔死。

简雨槐的顽强抗争完全是无效的。她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主宰自己,就是把柴刀举得再高也没有用。头一年,她只拿四分半工分,一年下来分到七十多斤口粮,第二年长到五分,口粮没长反降,只分到六十几斤。母亲走时留下的粮食吃光了,她饿得心里发慌。然后问题就解决了,她评到了八分半,是中年男社员的工分标准。屈十三说,我说你拿几分你就拿几分,我要高兴,要你拿十分你也得拿,你不拿都不行。

四分五分八分,简雨槐算不清这个账,红苕洋芋包谷,她算不清这个账,它们装进她的背篓里,拿了是疯子,不拿是傻子。

生产队长屈接水把简雨槐叫到家里。老实巴交的屈接水眉头皱着,圪蹴在地上,吸一只长长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一泡,咕噜咕噜,又吸一泡。屈接水的堂客在一边说,他老汉,当说得说,大不了少分点儿冬洋芋,看饿不饿得死,一个黄花闺女,就抵不得几斤洋芋嗦。屈接水就豁出来,把烟袋往地上搁了搁,对简雨槐说,妹子,山猪和家猪都是猪,日子却不得一样过,山猪啃葛藤,家猪吃潲水。你不是山猪,还是赶忙打转,回你自己屋里去吃你的潲水。

“我怕。”简雨槐在油灯下战战兢兢地给家里写信,“我想回家。我不能再待在这儿。我可以另外换一个地方下乡。换任何地方都可以。换到地狱里都可以——如果有地狱的话。”

“你不要偏执,不要只顾你自己。”简先民的回信龙飞凤舞,很有领导气派,“组织上已经找爸爸谈话了。爸爸刚刚得到组织上的原谅,问题很快就能解决。爸爸现在是关键时期,你要支持爸爸。你忍一忍,再忍一忍,等爸爸过了这一关,就接你回家。”

“我等不了了!我要被人害了!他们会害我!我会死在这儿的!”简雨槐再写信,没有风来,油灯的灯焰笔直,她却在灯焰下瑟瑟地发着抖,笔都握不稳,“我不是偏执,不是只顾自己,不是不原谅,求你们,让我回去!”

简先民再没有信来。他很生女儿的气。方红藤倒是有信来,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只问简雨槐日子过得怎么样,吃苦没有,瘦了没有,身上长疮了没有,不谈怕和害的事,不谈让她回家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就不值得一谈。

简雨槐豁出来了。她不能让屈十三把自己糟蹋了。她在全队人的面前揭穿屈十三。她把锄头杵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说,他想霸占我!全队的人都愣在坡上,看着简雨槐,再互相看,然后在和煦的山风中放声大笑。一个社员真诚地说,屈支书嗦,要是屈支书,那是你娃娃的福气。一个妇女给简雨槐出主意,要简雨槐先守住,不忙让屈支书霸占,先让屈支书再加半个工分,屈支书要是答应,就让他霸占,要是不答应,就先让他霸占,以后慢慢缠他。山上的空气真是好,风在这里无遮无掩,视野也开阔,可以一览无余,看见对岸的白帝城。

简雨槐背上书包,渡过江去,到公社找明书记,告屈十三。明书记刚从大寨大队学习回来,像是从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朝鲜学习回来似的,很兴奋。

“你等一哈儿,等我把种梯田的事情和修水库的事情布置完,慢慢说。”明书记布置完工作以后很迷茫,看了简雨槐半天,“不会吧?奸污成了没得?”在得到肯定和否定答案之后,明书记叹息了一声,好像那个结果很可惜似的,“狗日的屈十三,鸡巴总是不歇,非劁了他不可。”明书记非常生气,身子扭来扭去,屁股下的藤椅吱呀作响,“等他到公社来开会,我警告他,国家有规定,哪个敢奸污知青,哪个就上法场。”明书记把简雨槐送出门,郑重其事地叮嘱,“等他奸污成了,你就告到公社来,你放心,我们决不放过他,贫协会员也不放过他,二十年也不放过他。”

屈十三对简雨槐在全队人面前指控他的做法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又不是只搞简雨槐一个人,他又不是白搞,他又不是总在搞。他管着肖茅一百多户人的生死,吃不好睡不好,一天走几十里山路,被蛇咬过百十回,脚都咬成了麻秆,他还不是站住了,没有倒下?他屈十三要没得这个权威,肖茅大队他就不得管,早去平顶山背煤了。屈十三生气的是,简雨槐居然跑到公社去告他,这不是搞破坏吗?要是把他告倒了,明书记拿这个来要挟,冬天多派肖茅几个修水库的工,再把今年的返销粮扣一半,肖茅的裤腰带就得扎紧一圈,非饿死个把人,这个结果,哪个来负责?哪个上法场?

下工从山上回知青点,已经是晚上9点多,简雨槐接到大队通知,要她去三队知青侯玲玲的屋里参加学习。简雨槐打着火把去了三队,进门一看,屋里点着一盏要熄不熄的油灯,屋里坐着好几个男社员。屈十三也在,只是他不坐,人圪蹴在地上,一片一片卷叶子烟,和男社员们说笑。

简雨槐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过来。眼睛适应过来,就看清楚了,屈十三旁边,那些男社员旁边,一张脏兮兮的床,床上躺着四仰八叉的侯玲玲,侯玲玲上身穿着衣裳,下身光着,一个男社员也上身穿着衣裳,下身光着,趴在侯玲玲身上,正起劲地蹂躏她。

简雨槐脑子里嗡地一响,血往上涌,以为走错了地方,扭头就往门外走。屈十三把脸抹下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说站到,要你来学习,你往哪里走?两个男社员听屈十三说,起身去把门掩上,把简雨槐关在屋子里。简雨槐害怕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叫叫不出声,两条腿生了根似的,一步也迈不动。屈十三又朝地上吐一口唾沫,接过一个男社员递给他的叶子烟,就着另一个男社员划燃的火点着,吸了一口,沉下脸不理简雨槐。

床上的男社员忙活完了,起身穿裤子,点头哈腰地对屈十三说,屈支书,走了哈。屈十三点点头,不说话。男社员就绕过站在屋子当中的简雨槐,推门出去,在门外大声咳嗽清痰。另一个男社员说,屈支书,我去了哈。屈十三点点头,也不说话。男社员就丢了手中的烟蒂,走到床边,脱裤子,上床去,往侯玲玲身上爬。其他人依旧坐在旁边,继续听圪蹴在地上的屈十三说笑,吃烟,吐唾沫,也不往床那边看。

简雨槐突然醒过来,先是大口地呕吐,然后往门口冲。两个男社员起身挡在门口,不让简雨槐离开。简雨槐说,我要出去,你们让我出去!男社员说,屈支书要你站到,是屈支书。简雨槐去抓男社员,男社员的衣裳被撕破了,很生气,说你赔我衣裳,我屋里只这一件好衣裳。简雨槐哭了,眼泪一个劲儿地淌,说求你们,求你们了,让我出去,我要回家!男社员心疼地摆布着衣裳,说你求屈支书,屈支书就是家。

山里人不穿衬裤,罩裤没有裤带,两边一缅,往肚脐眼里一折,有一个时髦的说法,叫“巴扎嘿”,这种裤子脱和穿都方便,不占时间。侯玲玲上身穿着衣裳,不冷,别人上她身的时候,她不动,让人家动,好像她在歇息,要不就是一条死鱼,猫舔狗舔与她不相干,她只是把头歪向一边,歪向门的那边,但不是看简雨槐,是看门口。门口放着男社员们带来的东西,一碗腌菜,一把牛皮菜,七八个洋芋,一墨水瓶煤油。

第二天,又黑又干的侯玲玲出现在山坳里,像一片枯萎的叶子,被风吹上知青点。简雨槐头一夜发高烧,烧了一夜,第二天烧还没有退。她不让侯玲玲进她的屋子,在门口堵住她。

“让我进屋。”

“你走,走远点儿。”

“莫扯,我累脱了皮,没得力气跟你扯。”

“你不是说他心善吗?他就是这样心善的!”

“我说错了嗦?他要不心善,你的柴火从哪里来?你的工分为啥子评八分半?大家都背灰上山,为啥子安排你写大批判专栏?落雹子的时候,他赶天赶地往知青点冲,帮你捡屋顶,脑壳都让雹子打青了,他不是心善是啥子?”

“这就是心善吗?这就是心善!”

“那你告诉我,啥子是心善?”

“他们,他们在轮奸你,你知不知道!”

“那又啷个样?他们还不是轮流送米送菜给我。他们不是轮奸,是轮流养活我,懂不懂?”

简雨槐不知道再该怎么说下去。她把门掩紧,上了闩,回到床上,躺下。布谷鸟从茅屋上飞过,飞到红肩河边停下来,在那里叫:不哭——不哭——

“少给我说国家,”屈十三终于得逞了。他夺下简雨槐手中的柴刀,不顾胳膊上淌血的伤口,用柴刀把简雨槐腰上打了死结的两条绳子割断,“当年我是支前模范,我推着小车为解放军送过粮食,我屋里的牛累死在路上,解放军写了条子,到现在没有兑我的钱。你屋里老汉不是解放军吗?就算你是解放军兑给我的牛钱吧。”

以后控制不住。屈十三不断往知青点跑。简雨槐受尽凌辱。屈十三还挑肥拣瘦,嫌简雨槐身上肉少,净是骨头,硌人。这是事实。因为营养不良,本来就瘦的简雨槐瘦得厉害,颧骨突出,肩胛骨突显,看起来瘦骨嶙峋。这些都是事实。

“又啷个了嘛?”屈十三在简雨槐身上忙碌,忙得黑汗水流,不高兴地说,“我都说过了,你莫板个死脸给我看,夹生半吊的,那样不好。”忙一阵又说,“莫以为你脸蛋儿好,我才弄你。男人不看脸蛋,脸蛋再好不能当饭吃。要不是看你是城里的女娃娃,我才懒得弄你。”忙一阵又说,“我叫闷娃子送来的米粑,啷个没得动?你莫跟自己过不去。我都说了,好吃不好吃,饭是要吃的,不能饿肚皮。”

慢慢的,简雨槐不再反抗,不再去摸柴刀。她开始学习如何做一条死鱼,水混水浊,任由涤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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