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目睹朝鲜的山河
1975年夏,是中国百姓的开心之日,似乎时代的狞厉之色已经褪去。
“文革”期间有一句名言非常流行,即“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四人帮”与人民的关系,恰恰就是这样紧张。
我更是沉浸在一种微妙的幸福感当中。
年轻那时候还不懂:人都是有缺点的。当你遇到了一个没有缺点的异性,那就潜藏着极大的危险——你对现实的认知出了大问题。
不过,我在那个年代遇见若兰这样的姑娘,是天注定。无人可以拯救我们,我们只能互相拯救。
在县城会议之后,我紧接着又参加了一个连环画脚本创作会,会议地点在我省南部的一个边城。
这小城我很喜欢,坐落在鸭绿江边,与朝鲜隔江相望。
会议的内容乏善可陈,虽然也有年轻人,但整个写稿过程充满了世俗气。有两个30来岁的工人业余作者,一天忽然对大家说:宾馆2楼有个女服务员,贼漂亮。我俩跟她唠嗑,很有意思啊。她天天就在那儿绣枕套。
你们猜,她的枕头上绣的是什么字儿?”
大伙儿猜不出。
“是‘春心荡漾’,哈哈……”
那时在我看来,这两位工人业余作者,也就是认识俩字儿的流氓。搞写作的人,若都是这种货色,文学在我心目中大概也就要彻底破产了。
我们上下楼,都从2楼过,我也见到了那服务员,圆脸,确实很漂亮。
一天,她见我下楼,便很热情地招呼:进来坐一下吧。”
我想看看那个著名的枕套,就进了她的值班室。2楼姑娘其实很正派,她就是待人热情,对我们这些“文人”更是尊重,喜欢和我们聊一聊。
那枕套上,绣了些荷花、牡丹花什么的,中间果然有4个飘逸大字“春心荡漾”。我心里笑,就问她:怎么绣这4个字?啥意思?”
姑娘说!“我哪知道!是客人给我的样子,说是这个好。”
这是县宾馆,能到这儿来住的,都是干部吧?到了这山清水秀的边城,干部也难免有浪漫之思了。
边城的对面,是朝鲜的一个市,绿丛中能见到白色的高楼。在鸭绿江心,有一个江心岛,当地人说,那就是朝鲜领土,但无人看守。
这就是说——能上了那岛,就等于出了国。
居然有这种事儿!于是一天中午,我们就跑到这儿来“偷渡”了一次。江心岛距离岸边不过一两百米,我是游泳好手,根本不成问题。
这次“偷渡”,没见到什么,荒岛一座。倒是会议主持者有心,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两国共管的水电站,让我窥看到了朝鲜的一角。
从电站大坝上往朝鲜方向走,走到一半,另一边就属朝鲜管了,但中国同志可以一直走到底。
这是合法地“出国”,我们都兴致勃勃。走过中线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高架子,像个哨兵岗位,一位朝鲜女工坐在上面,正低头用钩针编织白线的饰物。
朝鲜女工穿一身整洁的工装,胸配领袖像章,看也不看我们一眼。
走到大坝的尽头,脚下就是朝鲜的领土。青山绿水,跟我们没什么区别。但有一点点不同,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
在江边上,有两个木排,木排上有临时建筑,像是工作站。小小木排,原本就没多大,可是朝鲜工人竟在上面布置了几个精致的花坛。
一线之隔,真是两重天啊!在我们这边,栽花养草,是“资产阶级习气”,在人家那边,是无时不在的爱美天性。
我们长久地注视,人人都不说话,也许都在心里羡慕,对面的那种“社会主义生活”是何等宁静啊。
八十四、险些当了省台播音员
我这个开会专业户,在天上再怎么飘,到末了,也要回到地面上来。
再回集体户,我发现自己的身份已经很尴尬了。我们大队的知青,1969年就下乡的,已经基本没有了,就连1971年下乡的,也走得七零八落了。我这资深老大哥,深陷泥潭,成了知青中“失败者”的典型。
以前,曾经有一个机会,算是“旁门左道”。
我有一次到公社转悠,偶然听说省广播电台来公社招播音员。电台播音员,在那个年代,是难以想象的神圣职业,所有“正义”的声音,都是由播音员铿锵有力地向人民宣示。
我以前在中学造反时,当过本派广播站的播音员,自以为资本还不错,便连忙跑到公社广播站去问个究竟。
公社广播站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但省台的人前两天就来公社了,选了半天没选中,回县里去了。”
我问:他们招人,要什么条件?”广播站的人说:嗓子好,大队推荐就行呗。”
我当机立断,立马到小镇火车站,坐上往县里去的火车,赶到县广播站。
县广播站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女播音员。我问她这事儿,她说:没错,但是省台在本县的招人工作已经结束了,你来晚了。”
我问:招到了吗?”
女播音员说:没有,条件都不行。”
“他们走了?”
“没走,去了下面一个公社参观,明天就回省里。”
我大失所望。
那女播音员与我年龄相仿,对我很友善,看了看我,显然想帮忙:你是你们公社推荐来的吗?”
我一瞪眼睛,撒了谎:是啊,我有事在公社没赶上,公社让我来这儿找。”
她想了想说:这样吧,省台老师们回来,要经过县里。我帮你录一段音,明天交给他们。”
她拿出一份表格,让我填了。又开了机器,让我录了一段音,照报纸念了两分钟,然后封好带子,写了我的名字。那时候的钢丝录音带盒子,就像电影胶片盒那么巨大。
我向她千恩万谢。
回到集体户,没过几天,我妈就颠颠儿地从省城跑来找我了,对我说:“快跟我回去。省台对你的条件很满意,要你去再录一段音。”
我来到省广播电台,那里的工作人员个个都很文明。一位优雅的女士带我去了地下室,这就是录音间了,门口有公安部队站岗的。
在这个巨大的录音间里,我还是念报纸,录了两分钟。
省台的人,对我极为热情,那位女士说:“招工组一回到县里,一听录音就满意了,听了几百个,也没有一个这样的啊。没法儿再去找你了,就按你表格上填的资料,找到你父母,让他们赶紧通知你回来正式录音。这带子,等台长听了,他点个点,你就可以来工作了。”
我像是在做梦,美不滋儿的回了乡下,天天在幻想,又怀疑:这样的好事儿,怎能砸到我头上?
果然,迟迟不见回音。
一个月后,我回家,我妈说:你的录音,台长一听就拍板,行了。可是一外调,完了。”
所谓“外调”,就是到父母单位去调查出身情况。我的大舅,曾在抗战时当过在华美军的翻译官,扣着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有这种社会关系,绝对不可以做宣布真理的人。
我还得老老实实走正路。
1975年的招生开始,我专门去了我们生产队“贫协”主任的家里,请他帮忙,给我提名。
贫协主任是个正派人,一口答应:你放心吧,你这孩子来了这么多年了,政治表现也不错,我一定给你推荐上去。”
我那时,就像现在最执着的“彩民”,明知买不到,还是要买——因为没有别的发财机会。
八十五、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是我对命运的又一次搏击,能不能有希望,全在于大队书记是否高抬贵手。
过去的大队书记,就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主任,一个连行政级别都没有的小小村官儿。这等人物,你不要小瞧,当你的前途命运掌控在这样的人手里时,你就会知道“村官儿”有多厉害。
对于推荐谁去上大学,大队开了两天会,据说争论得很激烈。
我静等消息。
结局是毫无悬念的——我在大队就被“刷”下来了。
我去见贫协主任,那汉子满脸很受伤的样子,不愿意细说,只是说:“孩子,让你家里想想办法,送个礼什么的。我是尽了力了,不行啊。”
事后,有好心人告诉我细节。我们队的贫协主任,那一回是使足了力气,准备得很充分,明确提出上大学应该让我去。他说:“这孩子政治表现不错,啥运动都出了力,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了,今年该让人家走了。你看他……”
刚说到这儿,大队书记不动声色地插了半句话:“可是他这出身……”
贫协主任被呛住,一时无语,全场顿时哑然。
僵局持续了几分钟,这才继续讨论下一个。
我的命运,又是原野上的肃杀之秋。世界上本来无路可走,你就是再怎么走,也走不出一条路来。
我默默翻看在县城古塔下一群年轻人的照片,无限伤感。我们究竟是时代的战士呢,还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9月初,又掀起了一场“评水浒”的小运动,来势汹汹,仿佛要进行第二次批林批孔的样子。媒体上大肆炒作,关键点集中在“宋江是个投降派,要架空晁盖”上。
谁是宋江?谁是晁盖?
“四人帮”又在敲山震虎了——他们后来败就败在这种虚张声势上。
1975年,是逆向而动的两股潮流在较量,文艺界相当之热闹。
这年,还出了一部唯美电影《海霞》,大为轰动。它原本是一个反特片,题材上并无突出之处,但女主角吴海燕是个大美人,这就构成了一种别样的语境。
美女居然也触怒了“四人帮”,他们扣住《海霞》不放,经过毛泽东的批示,才得以放行。
《海霞》如今已经没人感兴趣了,可是它有两点影响及于后世,一是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非常曼妙,传唱至今;二是饰演童年海霞的小演员,因演了此片而进入演艺界。
电影方面,也有根据老作家浩然的同名小说改编的《金光大道》。这故事假得很,演员演技也平平,大家也就是看看。唯一可圈可点的,是饰演小媳妇“钱彩凤”的女演员,光彩照人。后来我在某个场合曾近距离撞见过她,惊为天人,当时我差点儿把提着的暖壶给掉地上了。
这一年的电影生产出现井喷,也标志着社会生活多少在恢复正常。
秋风起时,我意外地接到若兰的一封报喜信:她被推荐上大学了。
拿着信纸,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山不转,水在转——好友王兄,已经当了一年大学生了;新结交的若兰,眨眼之间也入了大学。
若兰的出身在当时相当成问题,算是“可教育好的子女”。允许这样的人上大学,分配到一个县的名额,顶多只有一个。可见她在当地的“群众评价”有多好,可想而知是实打实干出来的。
她在来信中,没忘记对我一如既往的鼓励。
——要不负青春,要不负时代啊。
我?能行吗?
眼见得“白露为霜”,我又能往哪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