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红日西沉
“放排正逢(勒)春江水(耶),劳动大学办在了(喂)咱们心坎上(勒)……”
《决裂》中的这个插曲,我听了不下100遍。我自知此生上不了真正的大学了,只能继续待在“劳动大学”里。
1976年8月中旬,几乎跟秋收一块儿开始,县里的冬修水利就提前上马了。10万人马重上辽河,继续弄“美丽工程”。
公社的领导,除了一、二把手留家坐镇外,全都到工地上督战,成立了“会战指挥部”。我在指挥部里,负责给广播站写稿和编辑稿件。
深秋的辽河畔,又是人喊马嘶、红旗招展——这根本不是水利工程,而是政治工程。我在写到这两段时,到网上搜索视频,偶然看见了1975年拍摄的故事片《红雨》。电影一开头,就是经典的水利大会战场面:人们像打了鸡血一样,不要命地干,领导干部脖子上搭着白毛巾,跟群众一块打石、挑土、推车。
人们都笑脸绽放。一个农民还说:路线对了,干劲就大!现在人人都恨不能多长出两只手、两条腿来,把一天变成两天。”
“革命”年代的上级,就爱看这幅场面,就爱听这种话。
可是它有两处不真——
一是,我自从下乡第二天起,就被“贫下中农”教育:干重体力劳动,根本不能像吸了毒一样地玩命地干,那样干不了一个小时,就得累趴下。干活儿,要“抻悠着来”,放缓节奏,才能持久。因此在真正的工地上,人们的劳动节奏并不快。
那种推着小车飞跑、赶着马车狂奔的,都是演戏,否则的话,连牲畜也受不了。干那么重的活儿,对谁都不轻松,人们怎么可能像做爱一样狂喜?
二是,工地上是有领导干部,但都是去督战的,从来不摸锹把子。文艺作品与当时的现实,就这么一点儿差别,但这点儿差别,就是问题的实质。
最该带头拼命劳动的,偏就不劳动。
我也不劳动,整天在工地上跑,四处催稿子。各大队都有宣传组、通讯员,我找他们接头,向“识俩字儿”的通讯员催要稿子,还要动笔润色。
当时各大队分了段,公社干部天天下去检查进度,白昼越来越短,工时不够用,就只能挑灯夜战。
一天半夜,忽然有人跑来指挥部报告:塌方了,压死人了!”
我们立马跑到工地,只见一圈人围着,中间一个社员躺在地上,脸色灰白,一点儿血色没有。
遗体是才挖出来的,是个中年人。夜里视线不太好,立壁已经挖得很陡了,人们还没注意,结果“哗啦”一下,10多立方的黄土把他压在了底下。
现场气氛凝重,但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吵闹。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抚恤的,记得根本没就没有这回事儿。也就是说,死了,就死了。
9月9日下午,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忽然不断播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下午4点整,将播出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
声音很凝重,我听了心头一凛。
10万民工,放下了工具,黑压压地坐在两岸大堤上。
4点钟,大喇叭里一个无比沉痛的声音响起,播送《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我立即意识到:毛主席逝世了!
仿佛没有尽头的哀乐声,又在回荡。
我站在辽河大堤上,看见红日西沉,无限苍茫。这位离去的伟人,我感觉自己是很理解他的。暮色中的大地,辽阔得无法想象,向看不见的地方延伸而去。霎时,我心中涌起悲壮感,很深、很彻骨。
密密麻麻的黑棉袄人群,面无表情地坐着,光线渐渐在暗淡。
九十五、司令员的女儿和邻家小妹
冬季的清晨,寒气侵人,到处都是穿黑棉袄的人群,蚂蚁般涌动。
我走到一个大队的工段,忽然看见有一个女知青,气度不凡。她年纪不大,穿着一双崭新的长统水靴,酷似马靴,看样子,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我问别人,他们告诉我:她叫小静,是司令员的女儿,才下乡的。
后来听公社领导议论,原来小静在工地上早就鼎鼎大名。
主任说起她,赞不绝口:这小丫头,太能吃苦了!你说,一个司令员的闺女,就跟那社员一样干!”
老王说:那天她爸还坐吉普来了工地,跟她没说两句话,就走了。”
我以后路过那个大队工地,都要留意一下,总能看见小静忙得满头大汗。时间长了,小静也认识了我,每次去,她都大大方方地打招呼,一点儿不扭捏。这在那个时代,几乎绝无仅有。
我想,我们公社这七八年来,大概就来过这么一个高干子女。
多年以后,我跟一个当过兵的中学同学聊起她,我那同学一惊:“她爸爸,是抗美援朝的空战英雄吧?”
列定说过: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不管命运把他抛到哪里,他都可以凭《国际歌》的曲调,找到同志和朋友。
当年的知青也是一样,不管在哪里,凭着对知识的渴求,也总能找到同志和战友。
在工地广播站,常有通讯员来送稿,大多都是知青。一天,一个小女知青跑来,我问了问,原来是邻居,她的哥哥,是我一个小学同学。
这女孩儿,叫小凌,长得文文静静的。我笑话她:怎么是你?我印象中,你就是那个小鼻涕孩儿。”
小凌待我如兄长。她喜欢看书,愿意到广播站来聊聊文学,跟我们的女广播员也熟了,女广播员也是知青。一天,她跑来对我们说:我听说,离这儿有6里地,有当地公社的一个书店。”我们当下约好,哪天休班了,一块儿去。
初冬来临,工地上休息了一天。我们三人一起出发,去那个小书店看看。
“太沉闷了,没书看。”小凌说。
初冬的原野,还没下雪,一片荒芜。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小凌显然很迷茫:在乡下,这么下去,有何意义?我跟她谈起我的思想转变过程,她受了影响,后来情绪好了不少,也决心跟“传统观念”决裂。
当地公社的书店,书少得可怜,翻来翻去,只有一套鲁迅著作单行本是“有价值的文字”。那年头出版的鲁迅著作,没注释,看懂看不懂的,你就懵去吧。
我看见有一本《两地书》,以前闻所未闻,犹豫了半天,买下了。回去一看,才知道买到了宝。
两年以后,小凌已经是大学生了,曾与我通过一次信,讲起当年,她写道:那时候,咱们多么傻呀!”
我给她回信说:其实那年头也是有价值的,就是纯洁啊。”
九十六、漫卷诗书喜欲狂
在去水利工地之前,我在公社小镇的新华书店闲逛,无意中看见了一套苏联小说《青年近卫军》。翻开看看,是1975年出的,心里想:1975真是好年头,这样的书也放出来了!我似梦非梦,一阵狂喜,连忙买下来。
这书,分上下两册,译者是集体单位,前面还有批判“苏修”的文章。从文章内容看,对书本身还是肯定的。
翻开第一章第一页,竟然看到了这样的文字:不,瓦丽雅,你来看看,这是多么美啊!真是美极了!完全像雕刻出来的。……可它不是大理石的,也不是雪花石膏的,它是活的,不过又是那么冷冰冰的……”
这样的文字,在那个年代,是异数,是天外来客!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文本,原来用的是1947年的译本,译者是水夫。
《青年近卫军》的作者法捷耶夫,就是写《毁灭》的那个,我欣赏不了《毁灭》,却被这《青年近卫军》迷住。我敢说,在“文革”10年中放出来的作品中,除灰皮书外,这是开放尺度最大的一本。
小说走的是唯美路线,那译笔也真是了得。我在办公室、在工地,看得如醉如痴。读到瓦丽雅这样的纯洁姑娘,我就想到若兰,简直分不开。这小说里,除了战争场面,还有不少写爱情的。每一处爱情描写,按说都是“修”的,可这样的书,就是给放出来了。
书中有一段抒情,是说:只要在暗夜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你,你就不会孤单。
那么,我随时都感到若兰在注视。
夜晚冷得彻骨,读着《青年近卫军》,却感觉浑身暖暖的。
我认为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可以跟若兰恢复通信了,就写信去试探,若兰果然同意。若兰一如既往地倾诉,但我知道,我们相隔万里。我每天在工地上磕磕绊绊地跑,她却可以在闲暇时滑冰——太不一样了。
从这岸,到那岸,没有桥。
那时盛传,知青将来就是上了大学,也得“社来社去”,也就是毕业后不能留在城里,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不敢多想她。
快到10月中旬的时候,一天,胖翻译悄悄告诉我:听说中央有几个人被抓起来了。”
我连忙注意晚上的电视,但没看出什么来,只看到一位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在接见外宾时,笑得很开心。再仔细研究报纸,发现了问题:那几个人的名字,从国庆节后就没有再出现了。果然有变化,我心神不宁。
恰好在那时我请假回城,一到省城,嗬!全都真相大白了——全城大游行啊。那些嚷嚷了多少年的呓语,原来没有一个人相信的。什么叫“漫卷诗书喜欲狂”,不就是此刻么?
那种如释重负的心情,我终生难忘。
在校园里见到若兰,她第一次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浅蓝色的袄罩,格外洁净,那是春天的蓝色。
只要阴影消散,一切皆阳光普照。那时我们都相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