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对这种唯一值得倚傍的美好品质也产生了疑惑,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以至于我的前方只剩下了酒精。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卑微,一大早就喝开了烧酒,而牙齿也落得残缺不全,手头上画的漫画也几近于春宫淫画。不,还是让我坦白吧。那时候,我开始临摹春画来偷偷贩卖了,因为我急需酒钱。每当我看到良子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时,我忍不住会胡思乱想:她是一个完全不知道防备别人的女人,没准和那个商人有过不止一次瓜葛吧?还有,和堀木呢?不,或许还有某个我所不知道的人吧?——结果,疑心再生疑心,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但我没有勇气去加以证实,以至于被惯有的不安与恐惧所纠缠着,只有在喝得烂醉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试着进行卑屈的诱导性发问。尽管内心忽喜忽忧,可表面上却拼命地搞笑,在对良子施以地狱般可憎的爱抚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大睡。
那一年年末,夜深人静之后我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当时我很想喝一杯糖开水,可良子却貌似已经睡着了,我只好自个儿去厨房找糖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却没有半点白糖,而只有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看了看盒子上贴的标签,顿时目瞪口呆。尽管那标签被人用指甲抠去了一大半,但却留下了标有洋文的部分,上面一目了然地写着:DIAL。
巴比妥酸。那时我全靠烧酒帮助睡眠,并没有服用安眠药。不过,不眠症似乎成了我的宿疴,所以对大部分安眠药都相当了解。单凭这一盒巴比妥酸,就足以致人于死地。盒子还尚未开封,想必她曾涌起过轻生的念头,才会撕掉上面的标签,把药盒子藏在这种地方的吧。说来,也真够可怜的,这孩子因为读不懂标签上的洋文,所以只用指甲抠掉了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暴露了。(你是无辜的。)
我没有出声,只是悄悄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给盒子开了封,把药全部塞进嘴里,冷静地喝完杯中的水,随即关掉电灯,躺下睡了。
据说整整三个昼夜,我就跟死掉了没什么两样。医生认为是过失所致,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报警。据说我苏醒过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回家”。所谓的“家”,究竟是指的哪儿,就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总之,据说我那么说完后,号啕大哭了一场。
渐渐地,眼前的雾散开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比目鱼”绷着脸,坐在我枕边。
“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年末。这种时候谁不是忙得团团转哪。可他偏偏挑准年末来干这种事,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在一旁听着“比目鱼”发牢骚的,是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
“夫人。”我叫道。
“嗯,什么事?你醒过来了?”
老板娘俯身对着我说道,仿佛要把她的那张笑脸贴在我脸上。
我不由得泪如泉涌。
“就让我和良子分手吧。”
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老板娘欠起身,发出了轻声的叹息。
接下来我又失言了,而且更加唐突,不知该说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
“哈哈哈……”先是“比目鱼”咧嘴大笑,随即老板娘也偷偷笑了。最后,我自己也流着泪,红着脸,苦笑起来。
“唔,那样倒是好呀。”“比目鱼”一直吊儿郎当地笑着,“你最好是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在,你就彻底没治。到没有女人的地方去,这倒是个好主意哪。”
没有女人的地方。不料,我这近于痴人说梦般的胡言乱语,不久竟悲惨地化作了现实。
良子似乎一直认定,我是作为她的替身而吞下毒品的,因此,在我面前更加手足无措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苟言笑,所以,只要待在公寓的房间中,我就会觉得胸闷气短,忍不住跑到外面去酗酒。但自从巴比妥酸事件以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了,手脚也变得软弱无力,画漫画时也懒洋洋的。那时,“比目鱼”来看我,留下了一笔慰问金(“比目鱼”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随即递过那笔钱,俨然是从他的荷包里掏出来似的。可事实上,这也是老家的哥哥们托人捎来的钱。这时,我已不再是当初逃离“比目鱼”家时的我了,能够隐隐约约地看穿“比目鱼”那套装腔作势的把戏了,所以,我也就狡猾地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向“比目鱼”道了谢。不过,“比目鱼”干吗要弃简从繁,不直截说出真相呢?对其中的缘由我似懂非懂,好生奇怪)。我打定主意,用那笔钱独自到南伊豆温泉去看看。不过,我不属于那种能长时间畅享温泉之旅的人,一想到良子,我就感到无限的悲凉。而我与那种透过旅馆窗户,眺望山峦的平和心境更是相距甚远,在那里我既没换上棉和服,也没有泡温泉澡,而是跑到外面,钻进一家肮脏的茶馆,猛喝烧酒,直到把身体糟蹋得更加孱弱后就回到了东京。
那是在一场大雪降临东京的某个夜晚。我醉醺醺地走在银座的小巷里,小声地反复哼唱着“这儿离故乡几百里,这儿离故乡几百里”。我边唱边用鞋尖踹开街头的积雪,突然间我吐了。这是我第一次吐血。只见雪地上出现了一面硕大的太阳旗。好一阵子我都蹲在原地,然后用双手捧起没有弄脏的白雪,边洗脸边哭了起来。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这儿是何方的小道?
一个女孩哀婉的歌声恍若幻听一般,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了过来。不幸。在这个世上不乏各种不幸之人,不,即便说尽是不幸之人,也绝不为过。但他们的不幸可以堂而皇之地向世间发出抗议,而“世间”也很容易理解和同情他们的抗议。可是,我的不幸却全部源于自身的罪恶,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抗议。假如我敢结结巴巴说出某句近于抗议的话,则不仅“比目鱼”,甚至连所有的世人都肯定会因我口出狂言而深感讶异。我果真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刚愎自用”吗?还是恰好相反,显得过于唯唯诺诺?对此连我自己都蒙在鼓里。总之,我是罪孽的集合体,所以,我只可能变得愈发不幸,无从找到防范的具体对策。
我站起身来,心想应该先随便吃点什么药。于是,我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药店。就在我与老板娘四目交汇的瞬间,就像被闪光灯射花了眼睛似的,她抬起头瞪大了双眼,呆然伫立在原地。但她瞪大的眼睛里既没有惊愕的神色,也没有厌恶的感觉,而是流露出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充满了渴慕的表情。啊,这也肯定是个不幸之人,因为不幸之人总是对别人的不幸也万分敏感。正当我这样想着时,我发现,那女人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立着的。我遏制住冲过去的念头,和她面面相觑。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而此时,泪水也从她睁大的眼睛里潸然而下。
也仅此而已。我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那家药店,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公寓,让良子化了杯盐水给我喝,然后默默地睡下了。第二天,我谎称感冒,昏睡了一整天。晚上,我对自己吐血的秘密感到很是不安,便起身去了那家药店。这一次我微笑着对老板娘坦诉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向她咨询治疗方法。
“你必须得戒酒。”
我们就像是至亲的骨肉一般。
“或许是酒精中毒吧。我到现在都还想喝哪。”
“那可不行。我丈夫得了肺结核,却偏说酒可以杀菌,整天泡在酒坛里,结果是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真是好担心。我已经害怕得不行。”
“我这就给你开药。不过,唯独酒这一样东西,你必须得戒掉哟。”
老板娘(她是一个寡妇,膝下有一个男孩,考上了千叶或是什么地方的医科大学,但不久就患上了与父亲相同的病,现在正休学住院。家里还躺着一个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有只脚已经没有知觉)拄着松树的拐杖,翻箱倒柜地找出各种药品来。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这是注射器。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治疗肠胃病。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充满爱心地给我介绍了五六种药品。但对于我来说,这个不幸女人的爱情,委实太过沉重了。最后她说“这药是在你实在忍不住想喝酒时才用的”,说罢迅速将那种药品包在了一个纸盒里。
原来,这是吗啡注射液。
夫人说,“这药至少比酒的危害要小。”我也就听信了她的话,再说当时正好我自己也觉得,酗酒是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所以,暗自庆幸终于能摆脱酒精这个恶魔的纠缠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吗啡注射进自己的手臂。不安、焦躁、害羞等等,一下子全都被扫荡一空,我甚至变成了一个开朗阳光的雄辩家。而且,每当注射吗啡以后,我就会忘却自己身体的虚弱,而拼命地工作,一边创作漫画,一边构思出令人忍俊不禁的绝妙方案。
本打算一天注射一针的,没想到一天增加到了两针,最后再增加到一天四针。到了这时,一旦缺了那玩意儿,我就简直无法工作了。
“那可不行哟。一旦中了毒,可就要命了。”
经药店老板娘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已严重上瘾(我这人天性脆弱,动辄就听信别人的暗示。比如有人说,这笔钱是不能花的,可既然是你嘛,那就……一听这话,我就会陷入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不花掉那笔钱,反倒会辜负对方的期待,所以肯定会马上把它花掉)。出于对上瘾的担忧,我反倒加大了对那种药品的需求。
“拜托,再给我一盒吧,月底我一定会付你钱的。”
“钱嘛,什么时候付都没关系,倒是警察查起来很麻烦。”
啊,我周围总是笼罩着某种浑浊而灰暗的、见不得人的可疑气氛。
“请你想办法帮我搪塞过去,求你了,夫人。我亲你一下吧。”
夫人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我趁势央求道:
“如果没有药的话,工作就一点也进展不了。对于我来说,那就像是强精剂一样。”
“那样的话,还不如注射荷尔蒙吧。”
“开什么玩笑呀。要么靠酒,要么靠那种药,否则我是没法工作的。”
“酒可不行。”
“对吧?自从我用那种药以后,就一直滴酒未沾哪。多亏了这样,我的身体状况好着哩。我也不想永远画那种蹩脚的漫画,从今以后,我要把酒戒掉,养好身体,努力学习,当一个伟大的画家给你们瞧瞧。眼下正处在节骨眼上,所以我求求你啦。让我亲你一下吧。”
夫人扑哧笑了起来:
“真拿你没辙。你上瘾了,我可不管哟。”
她“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从药品架上取下那种药,说道:
“不能给你一整盒,你马上就会用完的。给你一半吧。”
“真小气,哎,没办法呀。”
回到家以后,我立刻打了一针。
“不疼吗?”良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那当然疼啦。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愿意也只能这样啊。这阵子我很精神,对吧?好,我这就开始工作。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道。
我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敲过药店门。老板娘裹着睡衣,“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我扑上去抱住她,一边亲她,一边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她只是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