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伸腰精神爽。
牵起排来扯杂草,
麦田好似姑娘辫。
青稞穗浪泛银光,
照得秋门分外明。
小伙甩臂舞把子,
牛尾马尾扇蚊虫。
姑娘背起青稞穗,
奔马闪电追不着。
青稞装得仓仓满,
丰收歌儿冬门开。
阿妈阿姐笑眯眯,
青稞舀进炒盘里。
炒盘是个大草原,
青稞花儿开万朵。
万朵花儿沐沸水,
再躺凉席身撒粉。
聚拢坛中把眼闭,
舒舒服服睡大觉。
一觉醒来在殿堂,
人人都唱祝酒歌。
绕拉不吹唢呐了,蹲在地上记歌词。阿果也觉得,《拉犁歌》挺有意思,一首歌就把春夏秋冬的农活唱完,而且比喻也十分有趣。将往地里撒肥料说成给大地披上花豹皮,打地里的土疙瘩称作敲虱子,还将撒种子和打雨点扯在一块儿。酿咂酒时的炒青稞、煮青稞、摊开晾冷、撒酒曲、装坛发酵等活路本来没啥稀奇的,但是,经歌里这么一唱,便觉得酿咂酒也挺好玩了。
唱完《拉犁歌》,老汉象征性地扶了一下犁把手,就转手交到一个小伙子手里。这时,两头牦牛再也等不及了,拖着犁开跑,扶犁的小伙子身后划开一条深沟,油黑的泥土翻卷过来,这就是《拉犁歌》中唱的铁铧翻开书万卷,微风送来久违的泥土清香。人们雀跃欢呼:“吉祥!吉祥!”
小伙子又驾着牦牛犁过来,开犁仪式结束。人们争相从牛脖子上把犁解下,又喂了许多酒和糌粑就把牛放了。接下来就是饮酒吃肉,唱歌跳舞,摔跤推杆。因有阿果在,年龄最小的尼玛木也不闹着回家,玩到星星出来都没有倦意,要是在平常,这时他早已进入梦乡了。
这一年,绕拉还带孩子们参观过草滩市场商贸节、山寨看花节、赛马节、雍忠拉顶寺林竹插草秆会 和默朗节。参加各种节日活动开心是开心,孩子们也更贴近他。但是,他们每次参加都会把节日活动彻底扰乱,因为人们一看见阿果,就“康珠玛,康珠玛”地叫着拥来,后来发展到向她跪拜。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阿果也很尴尬,睁着慌张的眼睛向绕拉求助。绕拉没办法,自那以后,他就不再带孩子们参加这类活动了,人们拥挤的阵仗确实有些吓人。
绕拉实在太理解向阿果拥来跪拜的那些人了,要不是他在官寨天天跟阿果在一起,见到阿果时他也会这样的。她出生时的天象,身上散发出的芬芳气味,出奇的美貌,以及天生的慈悲心肠,他都差不多要相信阿果就是康珠玛。他当过和尚看过经书,知道仙女会投胎人间隐居凡尘的,但不能完全肯定阿果就是仙女下凡,他知道自己是个还了俗的肉眼凡胎,看不出里面的真相。
观察一年多后,小管家绕拉正式提拔阿果当娃娃头。要选娃娃头,阿果是最理想的人选。她不鄙视地位低下的王秋,不袒护自己的弟弟达拉,不欺负年龄最小的尼玛木,几个小男孩都喜欢她,喜欢让她使来唤去。阿果当上娃娃头后,处处摆出昔拉喇嘛那种架势,课余时间甚至不顾忌讳跑到昔拉喇嘛座位上打起盘腿,给三个男孩讲故事,还教他们汉语——连昔拉喇嘛都不懂的汉语。除了王秋以外,达拉和尼玛木都瞪着好奇的眼睛,听阿果叽里呱啦说话。一说起汉语来,色齐甲布都不是阿果的对手,孩子们佩服阿果之余,实在有些瞧不起色齐甲布了。
那天,色齐甲布推开屏风走进来时,阿果正好坐在昔拉喇嘛垫了三层氆氇卡垫的高位上,摇头晃脑地教小男孩们汉语。阿果看见阿爸进来了,摆手摇头示意不要搅场,色齐甲布听话,抱起儿子达拉,坐在达拉的位子上。听了一阵,色齐甲布童心萌发,提出和女儿比赛汉语对话。孩子们哈哈大笑,这不是自讨苦吃吗?阿果也笑了,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表示迎战。说起嘘寒问暖、日常起居、穿衣戴帽这类话,两人不分上下。色齐甲布打算将话题往更深的方面引,阿果发觉了,来一个先发制人,把话题率先引到带孩子方面去。这方面的汉话,王嫂带阿果时天天都要说起,阿果早已耳熟能详。阿果的“阴谋”得逞,色齐甲布没说上几句就卡壳了,几个男孩拍手大笑。
“我会写汉字,你会吗?”色齐甲布站起来,把达拉放在座位上,来到昔拉喇嘛的讲桌前,拿起竹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阿果”两个汉字。
“汉人也有字?”阿果睁大吃惊的眼睛,弯长的睫毛忽上忽下。
“三爸耍赖,”尼玛木的声音虽然稚嫩,但是听得出来,这是生了气的那种声音。尼玛木称堪布为二爸,色齐甲布当然该是三爸。
“就是,阿爸耍赖,姐姐赢了,阿爸输了!”达拉支持尼玛木。王秋心里也支持阿果,得意地笑着,嘴上不敢说什么。
“这是汉字?好看,画画一样。”阿果忘记了比赛的事,她对汉字产生了兴趣,“阿爸,您怎么会写这个?”
“师爷那儿学的。”色齐甲布骄傲地又写了几个汉字。
商道修通以来,第一官寨需要使用汉字的时候越来越多。刚开始,对汉字的需求还不怎么迫切,有灌县商务办事处的人帮助,还应付得过去。后来,无论来信还是去信,需要保密的内容多了起来,这种事外人不能代劳,色齐甲布叫罗尔依从灌县城里请来一位师爷。罗尔依现在也是小管家,专门负责对外联络。
“为什么你一个人学,不让我们学啊?”阿果的表情十分委屈。其他孩子跟着喊:“我们也要学!”
“你们真想学?”色齐甲布把写了字的纸亮给孩子们看。
“要!”孩子们齐声回答,声音拖得很长。
“好,明天就开始。”色齐甲布把字放回桌上,心里十分高兴。他转弯抹角向阿果提出比赛,目的就是让孩子们自己提出学习汉字,现在目的达到了。
“我认输,不耍赖,请客,好不好?”色齐甲布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夺门而去,身后传来尾音拖得很长的“好……”的声音。
第二天,昔拉喇嘛的座位旁边新添了一个座位和一张铜边矮脚讲桌,师爷是俗人,不能坐喇嘛的位子。
阿果不再坐昔拉喇嘛的位子了,师爷教认汉字后,没有阿果的戏唱。不过,阿果还是认为既然自己是娃娃头,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个样,应该多一些能耐。虽然会说汉话的优势被师爷抢了去,但是她还会跳舞,还会唱歌。自那以后,阿果玩起了新花样,课余时间在教室屏风外面的活动场地教伙伴们唱歌跳舞。
绕拉的活路阿果给他干了,这也是他选娃娃头的目的,现在他有空就跑到色齐河滩吊嗓子,跳神舞,比画川戏。寨子里的人见他就笑,称他格罗疯子。这个称呼对喜欢调笑的山里人来说,比称疯子管家更带劲儿。
孩子们学习进步很快,阿果十一岁的时候,藏文学习进入文法和诗歌写作阶段,汉文《三字经》没有一个字不认识,还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这给色齐甲布和王妃很大的鼓舞和信心。这一年阿更六岁,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色齐甲布还想到亲家的两个孩子,仁青和多吉也该读书识字,特别是仁青,该识几个汉字。
色齐甲布和王妃习惯在用晚餐的时候商量家事。达拉和尼玛木来了后,餐桌换成了大一点的核桃木新桌子。这种饭桌不用上漆,抹擦久了后,会显出乌黑本色,自带光亮,木纹也十分好看。王秋有时在这里用饭,有时被妈妈叫到她那里吃饭,他爸爸王老五来了时,不用妈妈喊,他自己就会跑回去。
每次晚餐时,色齐甲布的心情就会好起来,跟夫人和孩子们一起吃饭是一种享受。管家知道这个,不再劝色齐甲布给孩子们另弄一桌,晚餐也安排得丰盛些。
孩子们吃饭唧唧喳喳,吵得像一群小麻雀,吵完也就吃完,一窝蜂跑出门玩去了。
“该给阿更安个座位了。”王妃说。
“我想把他们兄弟俩也接过来,一起安。”色齐甲布说。
“曲登亲家不是病了吗?这时把孩子们接来不合适吧?”王妃说。
“他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都好几年了。”色齐甲布倒是无所谓。
“你也是,那么早就把闺女许配给人。仁青那样儿,阿果会嫁给他吗?”王妃皱了皱眉。
“说出去的话,放出去的箭,没办法收回的。”色齐甲布顿了顿,看了看王妃,开玩笑说:“多吉倒是像模像样,要不然,嗯?”
“亏你想得出来!”没等色齐甲布把话说完,王妃翻了个白眼,扑哧一声笑了。
色齐甲布派大管家去接仁青和多吉,大管家只带回来多吉,仁青被他父亲留下来代理土司的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