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军代表与占巴次珠代表谈判过几次,都因未达成任何协议而告吹。占巴次珠谈判方提出了藏军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只要藏军在三天之内让老天爷下雨,他们就投降;如果办不到,就答应他们恢复羊峒王国。只要恢复羊峒王国,他们保证能让老天爷把雨下个够,立即解除旱情。
叛乱就因旱灾引起。去冬今春没下过一场雪,进入夏季又没下过一场雨,草原上的牛羊一片片地倒下,地里的庄稼一片片地干枯,老百姓怨声载道。
17世纪末,西藏地方政府在羊峒地区设立“噶尔本”,直接管理这一地区,废黜了旧羊峒王。现在遇到旱灾,地方政府毫无办法,旧羊峒王系的后裔利用民众的强烈不满情绪,散布“羊峒王不出,青天亦愤怒”的言论,发动叛乱。叛乱伊始从者甚众,不少人相信只要羊峒王复出,老天爷就要下雨,旱情就会结束。过去羊峒王统治时代,没有发生过这么厉害的旱情。经过半年的平叛,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战时,更加严重的旱情使得双方都几乎丧失了战斗力,灾害对双方都是平等的。
“再谈判一次。”大色齐甲布向藏军总司令建议。他观察了几天,气象明显悄悄在变化,就不知道占巴次珠发觉了没有。
“他们的条件无法接受,”司令愤愤地说,“看谁拖得过谁!”
“老百姓受罪。我愿意一试,”大色齐甲布说,“我看过麻布经书,知道怎么求雨。”
“什么经书?你有那么大的把握?”司令瞪着疑惑的眼睛。
“会成功的,您放心。”色齐甲布没说经书的事,说了司令也未必相信。他看了看天,想把变化了的天象说出来,经书上说的久旱必雨的天象就是这样,可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就把眼光收回来,看着司令的眼睛。
“万一不成功我们就被动了。”
“不成功也没关系,我有办法活捉占巴次珠。”
大色齐甲布预备了一个方案,说给司令听。
“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是风险太大了。”
“风险和机会是同等的。”
“求雨时不能只去三个人,你要多带些人去。”
“人带多了他们不会答应。”
“有什么要求?”司令问。
“谈判地点不变,还是在草原上。那里离双方的营地都远,地域又平坦,不便暗藏伏兵。他们那边参加谈判的人,最好每个瓦卡来一个人,当见证人嘛,免得他们反悔。”大色齐甲布说。
占巴次珠也珍惜最后一次的谈判,更乐意多派他的人参加,来了两百多人,每个瓦卡都派了一名头目。藏军谈判方只去了六个人:藏军副司令、大色齐甲布、四名警卫人员,他们虽然都带了枪,但由于人少,对方没介意。藏军代表还牵来了一头牦牛,对方不知有何用意,都斜着眼看。要是在过去,在这么美丽的草原上聚在一起,少不了唱歌跳舞饮酒作乐,可是今天却不一样,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和前几次谈判一样,实际谈判的就四个人,双方的首席代表和助理。他们盘腿面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矮桌,其余的人围成几大圈听双方辩论。不同的是今天没有过去那种愤怒的斥责和激烈的争吵,藏军谈判方空前的从容和大度,不仅没有急于控制谈判局面,而且竟与对方聊起天来,刚才那种紧张气氛缓和多了。
一只乌鸦孤零零地从高空飞过,大色齐甲布抬头看了看,把枪递给对方首席代表:“洋枪,试试?”
“没见过。”对方谢绝了,他才不想出洋相呢。
“还是你来。”对方助理狡黠地挤了挤眼,把难题推过来。
“啪!”大色齐甲布扣动扳机,乌鸦划一条弧线应声坠地。
“拿来看看。”大色齐甲布放下枪,对站在旁边的警卫说。
“在这儿。”警卫捡回乌鸦,指着还在淌血的脖子。
对方首席代表狠狠地盯了一眼他的助理,圈子里的各个瓦卡代表都往前挤,想看乌鸦的伤口。
“开始吧。”藏军首席谈判代表说。
“是你们请老天爷下雨,还是让我们恢复羊峒王国?”对方首席代表问。
“你说的又是老话题,能不能变些词儿?”藏军首席谈判代表不屑地说,“三天后的清晨,树林里的鸟开始叫的时候,我们的人向老天爷求雨。就在你们总部后山草坪上,神湖在那里。”
“求雨?”对方首席代表的嘴角向下弯,尔后又把嘴紧紧闭住,怕一不小心笑出声来,“敢开这种玩笑,佩服!”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求不到雨我们认输。”藏军首席代表昂着头说。
“早就该这么耿直了,”对方首席代表这时才把憋在胸中的笑声随着说话巧妙地释放出来,“拖到现在,大家都不好受。”
“这么说来,你们同意啰?”藏军首席代表做出站起来的样子,他担心对方识出破绽。
“来多少人?”对方首席代表突然警惕起来。
“三个人。”藏军首席代表拍了拍大色齐甲布的肩膀,“他,还有两个助手。不多吧?”
“行!”对方首席代表顿时将因警惕而紧张的情绪完全松弛下来,脸上浮出轻蔑的神色,“那就签字画押吧!”
“这个就不必了。我们让你们多来些人,就是让他们当证人,这比签字画押更可靠吧?都是你们的人。”藏军首席代表提高嗓门,“你们能做证人吗?”
“只要我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哪有不能的?”站着的人群中,有一个人拍着胸口大声说。
“我们做证人!”其他人异口同声地高喊。
“所有的人都发誓!”大色齐甲布站了起来,指着草坪上的牦牛,“发毒誓,谁反悔谁就像这头牦牛一样,敢不敢?”
“敢!”所有的人都吼叫起来。
大色齐甲布快步走至牦牛前,像当年扛整根湿木头一样扛起牦牛,双手握紧后腿,将其掼在地上,又冲过去,一拳头砸在牦牛额头,牦牛脑袋顿时开了花。趁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的当儿,大色齐甲布和四位警卫剥下了牛皮。
血淋淋的牛皮摊在草坪上,人们轮流踩牛皮,靴底印下鲜红的血渍,这是古老的发誓习俗,也是最狠的发誓方法,人们称之为发毒誓。
“今天你把他们震住了,痛快!”回来的路上,副司令还在兴奋中。
“求雨时,他们总部的人最好都来看热闹。”大色齐甲布说。
“你是个奇人,我看见了,你的手长得像鸟的爪子。”副司令说。
“我是鸟的儿子。”大色齐甲布笑着说。
“鸟的儿子?嘿嘿!”副司令也笑了。
大色齐甲布带了两个敢死队队员,一个是绕拉,一个是猴子。猴子是绰号,他虽然年轻,却是老猎人,跋山涉水攀崖窜林就和猴子差不多。大色齐甲布和猴子自然要带洋枪的,还背了不少子弹,求雨时用。绕拉不会打枪,背着金光闪亮的唢呐,求雨时也要用它。占巴次珠总部派来带路的就有五十多人,带路是他们提出的条件,藏军要到他们总部后山求雨,肯定要有防备,他们不怕两杆枪和这些弹药,他们怕的是藏军借求雨耍诡计。
上山提前了一天,天黑前要走拢神湖边,天刚亮就要求雨,此时正是树林里的鸟叫的时候。其实,鸟叫与求雨没有关系,但与埋设伏兵关系极大。占巴次珠总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山梁这一面的大色齐甲布一行三人和清晨的鸟叫上,没想到去理会山梁那一面有什么动静。其实,早在天亮鸟鸣前,神湖背后的树林里,一千名敢死队战士已经在那里埋伏好了,给占巴次珠玩了个声东击西。他们藏在高大的杉树上面,来看求雨的人从林中走过都没看见他们。
大色齐甲布坐在斜面草坡上,面对神湖背诵麻布经书上的求雨经文,绕拉和猴子从林中擗来柏枝,在湖边垒起高高的桑堆。看求雨的人络绎不绝,大家都认为求雨肯定无望,但是亲眼看看这位奇人也好。
太阳渐渐升高,阳光越来越炽热,都快正午了,天空依然一片瓦蓝,连一朵云彩也没有。
对方首席谈判代表不耐烦了,在神湖下方的人群中高喊:“还等到什么时候啊!”
“一天才过一半呢!”绕拉说。
“桑都还没煨,急什么!”猴子说。
绕拉和猴子站在堆桑的地方,这里离对方首席谈判代表站着的地方近。
大色齐甲布居高临下,看见人群中有可疑的人,像杀手。参加过谈判的那些证人也在那里,他们没发觉。
又过了两个时辰,阳光仍然十分烫人,好多人感觉头昏脑涨。
大色齐甲布念完经,围着神湖转了三圈,点燃了桑堆。带着芳香的桑烟一缕缕地升腾,向高高的远空飘去。像收到一种信号似的,桑烟升向空中不久,从东方飞来一只陌生的鸟,也许人们的头脑已被晒得神志模糊,都觉得这只鸟好大好大,展开的翅膀遮住了整个蓝天,身上都感觉凉快了些。等到神志清醒时,鸟儿不见了,但确实没那么热了,天上有了云彩,竟把太阳给裹住了。再过了一会儿,云彩没有先前好看,变成了乌云,天也好像黑了。
大色齐甲布和两位助手疾步爬到草坡顶。前面是神湖和看求雨的人,后面是树林,他们就在这个分界线的草坡顶上排成一行,面前堆着一大堆子弹,大色齐甲布和猴子手里举着洋枪,朝天“砰砰砰”地放。看求雨的人并不紧张,事先说过求雨程序的,他们懂。绕拉使劲儿吹唢呐,唢呐的声调急促高亢,树上潜伏的敢死队战士们知道这是突袭占巴次珠总部的信号。当堆着的子弹打完,枪筒烫得不能摸时,老天爷终于被打醒了,不堪忍受凡人如此无礼的打搅,真的发了天威,天空顿时乌云翻卷,电闪雷鸣,接着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看求雨的人们不顾雨水怎样地冲刷,仰望天空,伸展手臂,闭着眼睛高喊:“老天爷呀,你终于睁眼了呀,你害得我们好苦呀!”不少人哇哇大哭。
参加过谈判的那些证人现在才发现埋伏在人群中的杀手,不由分说悉数捆绑起来送往总部,他们要当着占巴次珠的面问个明白,为什么干这种违背誓言的事。来到总部,占巴次珠那一伙头目一个也不见,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得一地都是。在地上呻吟的几个伤员说,打雷下雨时,突然降下好多神兵,把头儿们抓走了。
敢死队的三千匹战马迈着矫健的步子,昂首挺胸行进在熟悉的家乡商道上。马背上的战士们肩挎从侵略者手中缴获的新式洋枪,手擎琼鸟彩旗,向商道两侧自发欢迎的人们挥手致意。队伍最前面,大色齐甲布高高举着驻藏大臣代表朝廷授予的猛虎大旗,黄底黑图的色彩十分夺目。欢迎的人们还从河岸的柳林中、半山的小路上奔跑着向商道拥来。高山上跑下来的人发现来不及了,就一簇簇一群群地站着,向山下声嘶力竭地吼:“拉嘉罗!拉嘉罗!”
敢死队多么英武,多么飒爽!
大色齐部落、小色齐部落和琼日部落一片欢腾,“神啊,伟大的琼鸟啊,感谢您啊!”各家各户房顶的宝瓶状桑烟台冒出青蓝的桑烟,柏枝、糌粑、艾蒿燃烧释放的芬芳弥漫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