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是不同的,就像世上所有的梧桐树,虽然它们有着相同的名字,但彼此的差异很明显。这是我和助手小王常说的话。
事实上,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无疑比这还要大,因为这种差异不仅体现在外形上,还有内心世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像是一座原始森林,而每座原始森林又有着各自的不同。很难想象,假如我们所有人都持有同一种恒定的思维模式,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也可以说,正是由于这种差异,才成就了我们现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当然,这句话接下去还可以说,很难想象,当我们这种内心世界的差异在未来被无限放大后,社会又将是什么模样。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个人的成长史也是人类的发展史。人生的经验是,小时候我们“两小无猜”,长大后我们“人心隔肚皮”,所谓的“此人之肉,彼人之毒”,所以,我一向对人类的前景并不乐观。
在这个问题上,小王与我的态度刚好相反。在他看来,人类的文明恰恰是一个不断求同的过程。从原始社会的部族概念,到后来的番邦、及至今天的国家民族意识,人类本身便是在缓慢地学着对四周人群进行接纳和认同。虽然眼下的时局,各种冲突依然存在,但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人类的观念真正突破宗教、肤色等等一系列的樊篱时,美好的前景便能触手可及了。换句话说,他并不认为人类的威胁来自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而是不同种族间的敌对。用他的话讲,“人与人毕竟是能沟通的,只要这座桥梁存在,你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对此,我当然持不同意见。最初我将这种分歧归结在年龄上。后来我想,或许原因还不止如此,也许这也是我和小王骨子里的不同,进而也恰好印证了,我们所讨论话题的核心内容:人和人是不同的。
话说回来,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成天考虑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似乎有杞人忧天的嫌疑,我们只需把握好自己的现世人生就可以。但作为谈资,茶余饭后却是不妨聊聊的,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也是我和小王常议论的话题。
下面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去年的年初,也恰逢我们的这场讨论发展到白热化阶段。彼此旁征博引、各执一词,争论持续了差不多一个严冬,双方都想将对方驳倒,但最终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我这样讲,也请亲爱的读者你不要误会,我是说我和小王之间的辩论,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言辞激烈和不近人情,正好相反,辩论大多是在非常友好的气氛下进行的,且时断时续,不失为打发闲暇的一种娱乐方式。
好了,闲话少叙,言归正传。需要提一笔的是,这起事件对我们当时的这场辩论影响深远,以至事后该论题无疾而终,再没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回顾刚刚过去的2008年,无疑是个多事之年,而这种迹象从去年年初就显现出来了。
这年的一月中旬,我国南方各省份接连出现大面积雨雪天气,不少地方断水断电。到了下旬,恰逢节前春运期间,南北各重要铁路干线及高速公路,更是因雪情频频受阻,灾情日趋恶化。虽然身在北方,但通过铺天盖地的电视新闻和媒体报道,我们也能领略到这场强降雪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影响。并且那些日子,我所在的城市天气也出现反常,连日里阳光明媚,气温却比往年要低得多。加之随着春节的日益临近,城市里的大部分机关单位陆续放假,我考虑到没什么具体工作可做,也打算捱到月底,关门歇业。
1月27日这天,一封电子邮件将我的计划延迟了。
对这个日子印象深刻,是因为这一天的各路媒体上,连篇累牍地报道了昨日发生在湖南长沙的一起感人事件。三名电力工人在暴风雪中维修电塔时不幸罹难。也在同一天,本市媒体开始大张旗鼓地号召广大市民对灾区募捐。
那段时间里,小王一如既往地坚持着每天读报的习惯,不过跟以往不同,这些报纸眼下对他还有另一个用途,就是搜集来大量的关于抗灾救险的先进事迹,以作为他的论据,反驳我本文开头的那番言论。这一系列的生动事例无不说明了,灾难固然降临,但人们并没因一己之私消极对待,反过来,更多的人却将自己和这场灾难联系在一起。
“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或是一个弹丸小国会是什么情形。大国有大国的好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归根结底,有那么多人愿意关心这件事,并主动伸出援助之手,都是国家的概念在背后起着积极作用。”
这天一大早,他跟往常一样浏览完报纸头条,故意挑开话题,抛出自己的高见。接下来只要我敢接过话头,他就可以轻松地将话锋转移到正题上了。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明白自己此时的任何言论,只会激发他的斗志,从而引火上身。类似的情形几天来我已多次领教,深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道理。
“不过可惜——”见没动静,小王继续撩拨,“设想一下,假设这个国家以外的人也都参与进来,情形会怎样?世界上其他五分之四的人口,同样伸出援助之手?——毫无疑问,灾后的重建工作要容易和顺利得多……”
说完,他对折下报纸,遮住自己的脸。即使这样,我仍能感觉到来自对方的那丝得意。
“未必!”
我终于忍不住,离开沙发坐到办公桌前,一边打开电脑说。
此言一出,小王应声虫似的迅速从报纸后面探出头,冲我嘿嘿一乐。他的如意算盘达到了!
“因为类似的灾难或大或小,在地球的每个角落都在发生,你只看到了分母的变化,却没想过随着分母变化分子也在改变。即便每次事发后大家互相奔走,最后的结果其实也一样的。”
小王没料到我会出这一招,探出报纸的脑袋翻了阵白眼,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悻悻然又缩回去了。
这么就给打发了?我对着电脑屏笑靥如花。还是嫩点儿啊!
我连接上网络,做着每天早上上班时的必修课:登录诊所网页,看有没有新留言。没有。然后打开诊所的电子邮箱,查看邮件。
虽然相对来讲,使用固定电话和手机跟我们联系,更为方便一些,经验却告诉我,网上这两种途径,同样是不少来访者愿意和我们沟通的重要渠道。原因很简单,通过文字而不是对话的方式进行交流,更能避免双方面对面的那种尴尬。毕竟,心理障碍在世俗的观念里也是种病,对方多多少少,都会有讳疾忌医的念头。
我当时仍沉浸在对小王成功反击后的喜悦当中,并没对那两次登录抱多少希望。如我前面所言,都年底了,在我看来每个人满脑子想的该是何时放假回家才对,不可能再有人登门拜访了。可就在这时,一封崭新的电子邮件闯入了我的视野,引起了我的注意。
邮件名称首先就透着与众不同,不像其他人那样,惯用的打招呼或自我介绍的口吻,而是干巴巴的五个字:镜子恐惧症。
我饶有兴味地将信打开,邮件内容很简短,只有短短的两行。
蓝一白老师,你好!
我一直患有比较严重的镜子恐惧症,你能帮我解决这个苦恼吗?
信的下面没署名和落款。我盯着电脑,手指摩挲着下巴,暗感有趣。这与其说是一封求助信,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出不负责任的恶作剧。我看了一眼邮件的发送时间,1月26日晚,也就是昨夜——星期日。这更加剧了我的猜疑,谁会在这个时候开这种玩笑呢?
我将信的内容又细细品读一遍,这次感觉与刚才有了不同。
“你能帮我解决这个苦恼吗?”这里用了“你能”和“解决”两个词,我总觉得文字里有种不信任的意味。你能吗?能的话跟我联系;不能,那就算了。是不是这个意思呢?这个怀疑让我对神秘的发信人突然产生了兴趣。
我思量了下,点击回复,在原邮件的后面输入了这样一句话:尽量满足每位来访者的需求,是我们的责任。想了想,没什么可补充的,署上名字发送过去。
这次,对方的回信远比我预想的要快。大约一刻钟后,也便是我几乎要将这件事忘掉,关闭网页前下意识地刷新了下页面,赫然发现一封新邮件已等在那里了!
标题仍没变。看来对方跟我一样,此刻就守在电脑另一端。打开来,内容依旧只有短短的两行,口吻却和刚才明显不同,流露出强烈的合作意愿。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回信,不知道眼下方不方便就诊。年底了,工作繁忙,如果能提供出诊服务,将感激不尽。
张佳强
读完邮件,我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信尾的落款上。“张佳强”这三个字吸引了我,霎时感觉非常熟悉,似乎刚才还在耳边出现过……猛然,我想起对面的小王,抬头望去,此时他已丢下报纸,站在文件柜前整理资料。
我记起来,就在刚才,小王转述报纸上的那则募捐新闻时,好像提过这个名字。没错,那位也叫张佳强,而且出手不凡,以个人名义捐出100万巨款,也是本市此次赈灾义举中的模范典型。
两个张佳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小王。”我打断他的工作。
小王闻声回头。
“张佳强三个字怎么写?”
他迷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100万。”
“哦——你说的不会是报纸上的那个吧。张,张飞的张,佳,佳丽的佳,强,强大的强。”说完见我一脸惊讶,问:“怎么了?”
“没什么。”
如此说来,两人又靠近了一步。我再次点击邮件回复,在文档框里写道:
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今天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邮件发出后,我静心等待着。小王见事态蹊跷,放下档案夹来到我身旁。我没理会他。
很快,回复过来了。
是的,不知道这和我的恐惧症有什么关系吗?
“你在跟谁说话?”小王好奇地问。
“张佳强,信吗?”我说,同时飞快地敲着回复。
好吧,我可以出诊。咱们下来电话联系!
“你不会在开玩笑吧?”小王道。
我边敲着诊所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边说:“马上你就知道答案了。对了,等会儿电话打过来,你先帮我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