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我准时到达张佳强所在公司的办公楼前。这是栋十八层的玻璃幕墙建筑,地处城市的繁华地段,连同沿街的数栋写字楼一起,构成本市著名的商业街区。虽年假将近,并没影响到这里的工作节奏,正值下班高峰期,大批白领结束一天的工作,从写字楼里涌向街道。
我夹在人群中进入大楼前厅,恰值一班人马乘电梯降到底层,说笑着走出。我补充进去。时间不大,电梯门再打开时,我已置身在十楼了。
楼廊内茶色的灯光温暖柔和,软绵绵的地毯消去了人们走动时的脚步声,显得很安静。我依照上午电话里的指示,一路寻找着张佳强的房间号,同时脑袋飞快掠过不久前从各种渠道搜集的有关这位即将会面的神秘人物的资料信息。为了此行,我特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一上午都在和小王通过网络和报纸查询张佳强的人事背景。在我有限的几年独立开诊的经验里,对方无论身份还是经历,都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年仅32岁的财富新贵,热心公益的青年企业家,资深的野外探险爱好者,等等等等。舆论给予了他种种富有传奇色彩的评价和头衔,而这其中每一条,好像都跟“镜子恐惧症”完全不搭界。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因为按照心理学的理解,“镜子恐惧症”的主要成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害怕认知自我,一个是恐惧自我暴露。通俗点讲,就是对自己很不满意。这类人往往内心充满了胆怯和自卑。张佳强的情况,似乎正好与之相反。
我胡思乱想时,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扇门从里面打开了,门口闪出个清瘦男人。他转身刚要关门,见到我后犹豫了下,从眼镜片后投出探询的目光。
“是蓝一白老师吗?”他松开门把手,面朝我问。
“你好。”我点头回应。
“我是张佳强。”清瘦男人愉悦地和我握手。“哎呀,抱歉让你亲自跑一趟,实在是——最近工作太忙了。”说着他重新推开房门,做个邀请的动作。“进来谈吧!”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五十平米左右的面积,格局呈长方形。东侧整面墙是一人多高的依墙书架,整齐排满了大部头的精装理论书籍;书架前是酱色的实木办公桌和黑皮椅;南面是光线充足的阳台,象征性地摆了几盆盆景植物;西侧则用木质隔断围出个相对狭小的空间,应该是房间主人工作之余休憩的地方。置身其中,给人一种朴素典雅的感觉。
进门后,我和张佳强朝左首一侧的一排中式沙发走去。
从第一眼见到对方起,出于职业习惯,我的视线大部分时间就没离开过他。对于从事心理咨询职业的人而言,观察当事人所得来的信息,往往跟谈话一样重要。而且相比较谈话,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言行举止,无疑更忠实于他的内心感受。此外,考虑到虽然每位自愿接受咨询的当事人都表示,自己愿意真诚回答我们提出的每个问题,但真要做到这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观察工作也就格外显得突出和必要。
在对张佳强的观察中,不久前还令我困惑的有关他的镜子恐惧症,也初步有了个比较满意的解释。我发现他在脱发,症状还很严重,额头部位已失去了原有的棱角,呈现出半圆的弧形。这使得他本来年轻俊朗的外表,看起来仿佛比实际年龄要年长上10岁。直觉告诉我,脱发所带来的形象上的困扰,和张佳强的镜子恐惧症隐约有着某种联系。且来之前,我从网上也看过他的一些照片,多是去年或更早些时候的了,那时的他和现在可说是判若两人,从这点也似乎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我和小王费尽周折找来他许多近期的资料,照片却鲜能见到几张,脱发已使得他对自己的形象愈来愈敏感,不愿抛头露面。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短短的一年内出现如此巨大的改变,我想情况可能是多方面的,遗传、或来自职场上的压力,都不能排除。
我为自己的初步观察结果深感满意,出门时绷着的那根弦放松下来。
“非常感谢你能抽出时间过来——坐。”张佳强做个礼让的手势,继续和颜悦色道,“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原则上是不接受出诊的。”
“没关系。”我应声落座,接上他的话题道,“其实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有时也要看具体的情况。”
张佳强闻言看着我,似乎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我解释说:“因为传统的观点认为,心理咨询有它自身的局限性,咨询师在其中扮演的不过是辅导者的角色,真正能改变当事人自身的,还是他本人,如果对方不愿走出这第一步,余下的工作就很难取得预期效果了。”
张佳强笑吟吟地听着,不住颔首,以示对我的话理解和赞同。
“当然了,除此之外客观上操作起来也有它自身的限制。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咨询师到底是少数,来访者来自社会的各个方面,要咨询师一味迁就来访者,势必会对正常的工作带来很大麻烦。”
张佳强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依然写在脸上,神情却较刚才多了几分尴尬。
我接着说:“不过,还是我开头的那句话,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对待吧。我们的宗旨还是希望能帮助每位有困惑的朋友解除烦恼。我想,如果我的同行知道您有需要,同样愿意登门拜访的。”
最后一句话,我原本是出于一种善意的示好,不想话音刚落,对方便直愣愣地插了一句:“发邮件的时候,我没想到会收到回复。都年底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放假——”
我一时语塞。张佳强则一脸的郑重其事,局促不安地从沙发上欠起身,又坐下。哦,我明白了!他一定是曲解了我的意思,误以为我在暗示他最初没在邮件上署名。我暗笑了。其实作为一名公众人物,尤其是知名的成功人士,为了顾及自身形象,不愿将身份直接暴露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是情有可原的。
我觉得没必要再这么客套下去,干脆进入主题。
“能描述一下你的镜子恐惧症吗?”我问。
提到自己,张佳强的眼光躲闪了下,刚才的热情劲儿没有了。从他的表情不难猜到,眼下这个症状纠缠得他很厉害。
“比如,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看来,还是我主动发问得好。
“去年吧,去年的春天,大概五六月份的时候。”张佳强说。
“已经有半年多了。”
“是啊。”他心不在焉地应和,仿佛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也不想对此多谈些什么。
“怎么当时没想过寻求帮助?”我继续问。
他摊开双手,两眼盯看着掌心的纹路,笑笑:“你也知道的——像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实在太忙了,根本抽不出时间。”
“那还能回忆起,最早发现自己出现这种症状时的情形吗?”
“这个——”他拉长声音,眼睛从掌心移开,抬手再次扶了扶眼镜,作思考状。“应该是一次我去理发店理发的时候……”
他刚开个头,我正提起精神准备听下去时,对方的话却就此打住,无疾而终了。
面对这种戒心重﹒口风紧的牙膏型当事人,我清楚自己必须得拿出更多的耐心。我决定不再主动发问,而是等他自己往下讲。默默等待中,对方果然撑不住,开了口。
“……我记得公司当时新接了个项目。那段时间我一直为此忙于应酬,几天下来,累得够呛,以至于当天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店员和我已经很熟了。因为要赶时间,他按我的吩咐剪刀并没停下来。等我醒来时,头发已经剪好。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感到异常陌生和恐惧,随后便逃离了理发店。”
说完,张佳强沉重地仰身靠在沙发上,紧闭双眼,像是过去不堪回首的一幕,重又在脑子里上演了一遍。
停了会儿,我问他:“当时你觉得自己哪儿使你感到陌生和恐惧?”
张佳强疲惫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
“好好想想。”我说。
“真的不大清楚。”
听口气他是坚持己见,想绕开这个话题了。
“那生活中你有没有发现,现在的自己跟过去有了什么不同?”我改口问道。
不想我话刚讲完,张佳强便惊恐地睁开双眼,紧盯着我,用一种咄咄逼人的腔调颤声道:“你说什么?”
我微微一怔,原本探向他的身子僵住了。瞬间我能清楚感觉得到,来自张佳强体内的一股强烈的自卫心理在迅猛膨胀。自己究竟碰到他哪根敏锐的神经了?我心下自问。也就在这紧要关头,张佳强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歉意地摆了摆手,颓然缩回沙发里。
“对不起,最近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一直以来太紧张了。”
“没关系。”我说。
“刚才说到哪儿了,最近我有哪些变化?——让我想一下。”他佯装思考地偏过头去,沉吟着。
“你觉得变化最大的是什么?”我追问道。
“最大的……”张佳强一边重复着我的话,一只手完全是无意地搔了搔前额。
好吧,我想他已经给出我答案了。
许久,见他一言不发。我说:“我可不可以猜一下?”
张佳强停止思索,异样地看着我。
“过去的这一年里,你是不是时常在为自己的脱发感到苦恼。”
“什么!”
此言一出,张佳强惊讶得眼珠几乎要掉出来了。他再也掩盖不住心事被洞见后的那种无以复加的惊骇之情,长时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而那一刻,我则觉得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媒体塑造出的强人角色,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内心充满惶恐和畏惧的人物。怯懦、慌乱,以及急剧扩张的自我防卫意识,顷刻间暴露无遗!
对方极度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因为来前我看过你过去的一些照片,所以这对我来讲并不是多么难猜的一件事。”我淡定地解释。
张佳强凝视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防备和不信任。
我继续问:“你发现自己开始脱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此情此景,我试图用频繁的发问来化解两人间业已形成的紧张关系。
“脱发?”张佳强这次倒没过多的犹疑,回答得很自然。“应该是去年的五六月份吧。”
“这么说,和你发现自己患镜子恐惧症的时间差不多。它们哪个更靠前一些呢?”
对方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不确定的光。看起来他已默认了我的推断,事实和我想象的相符。
“这——我记不清了。”张佳强说完,忽然又改口:“不,应该是脱发吧。”
好极了!我想。
“如果是这样,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镜子恐惧症可能会和脱发有什么联系?”
“我不清楚。”
但他的眼神却告诉我,情况恰恰与之相反。
我不知道张佳强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固执地心口不一,却很是为自己找到问题的根源,而由衷感到欣慰。
“你的脱发看上去还很厉害,我想,它也一定曾给你的生活带来不小的麻烦。”我说,不容对方辩驳,解释,“因为你前面提到,你是在理发店对镜子中的自己莫名其妙地产生陌生和恐惧的,所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个。而且在我们一般人的观念里,一个人的头发向来事关这个人的形象问题。而当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被自己遇到,偏又无法改变时,假如潜意识急于回避现状,方法又不得当,难免就会产生一些非理性行为。远离镜子,在这里便成了最简单也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然后,我停下来观察他的反应。“如果我的分析正确的话,那么我猜,恐惧镜子应该也只是你目前的一种症状表现,生活中你或许还存在其它的类似情况……”
张佳强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微微痉挛着。在我说话期间,他几次眼睛瞟向办公室的门口,仿佛那里站着个人。他的内心在激烈冲撞着,拼命想离开这个房间,但碍于眼前的场面,又不得不迫使自己留下来。对方给我一种想强烈逃避什么的感觉!
“能谈谈其它的情况吗?”我说。
“……”
“想来时间这么久了,眼下,应该不只是恐惧镜子这么简单了吧?”
“你说的这些我从没想过!”半天,张佳强如梦初醒般道。他快速地变换了一个坐姿。在我的强压之下,对方明显也在极力调整心态。
“其它方面,例如——”我故意对该话题紧追不放,“拍照,或者人际交往……”
“是的是的。”不等我话说完,张佳强马上承认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随后垂下眼睑,不再看我。
“可以讲得详细点吗?”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对方终于无路可退,敞开了心扉。
“有时候,特别是心绪不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开始变得非常地讨厌周围的一切,对当前的生活充满了厌恶,不愿意接触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信息,并且排斥与他人的交往。最初因为工作忙,我也没当回事儿,直到前段时间,偶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期关于抑郁症的节目,才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我担心自己再这么发展下去,迟早也会走上那条路……”
“这请放心,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插话进来,安慰他,“因为我知道,这段时间里你并非一直在消极地面对这些问题,而是始终在积极地寻求解决办法。”
张佳强露出惊异的目光。
“是这样的,上午我从报纸上读过你的事迹。去年七月份你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创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半年来一直在积极参与着各种公益活动。也许你当初这么做的动机是多方面的,但潜意识里,肯定有弥补自己外在形象缺失这方面的考虑。换句话说,你一直在努力尝试从另一个渠道来重塑自己的形象,这对克服你的心理障碍大有裨益。”
对方静静听着,深锁眉头陷入深思。
我接下去说:“这样的话,问题就简单多了。既然你有心要改变现状,并愿意做出实际行动,只是苦于没行之有效的方法,那么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张佳强急切地问。
我微笑不答,抬手指指南阳台已灯火阑珊的窗户,说:“瞧,光顾着聊了,天已经这么晚了。不如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余下的话饭桌上谈吧。”
张佳强勉强收回脸上的殷切表情,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眼下已是晚上的六点五分。时间不觉过去了一个小时。这也是我们事先预约好的咨询时间。
“好吧。”
他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
我们到楼下的川菜馆简单吃了晚饭。席间张佳强话语不多,一心在等待我的指点迷津,但我却一直没把话题往这上面带。
吃饭过程中,我发现他虽然一开始兴致很好,点了好几道特色菜肴,但等菜真正端上来,却没什么胃口,想来是专门招待我的。果然,饭吃到最后,他告诉我,他现在是一名素食主义者。很自然的,我便联想到了他的脱发上。对方也坦然承认了我的猜测。如此说来,他的生活确已被“脱发”搅得团团转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他。
“有三个多月了吧。”
效果无疑并不理想。
“我有个学中医的朋友,听他讲,许多人脱发除去先天因素外,很多是内分泌失调造成的。”
“内分泌失调?”
“对,而内分泌失调,大多又是长期的心理压力导致的。”
张佳强听完,脸色“刷”地变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如何让自己放松下来,让灵魂喘一口气。”
谈话又回到正题上了。
张佳强愣神片刻,低语道:“你说的很对,我也的确该好好歇歇了……”
“马上就年假了,利用这段时间让自己放松一下。我知道每年的二月,你都会参加一些野外活动。”见他一脸的诧异,我笑着说,“这都是我从报纸上了解的。做我们这行的,能多了解一些当事人的情况就争取多了解一些,这对我们深入开展咨询工作有帮助。”
对方沉思许久。
吃过晚饭,我们约好了第二天继续面谈,便分手了。
回家途中,当我再次想起与张佳强的谈话时,逐渐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尤其是当回想起餐厅里张佳强言犹未尽的情形,总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大对劲,但到底是哪儿不对,又理不出个头绪来。总之,有迹象表明,事情似乎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不过,这个预感也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第二天,当我再度与张佳强见面时,他的精神各方面都明显较昨日有了改善,随即也打消了我的这一疑虑。
这次我们直奔主题。我按照昨天的思路,将他的问题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具体的治疗建议。如我前文所讲,心理咨询师在咨询过程中所扮演的,不过是导游的角色,最终解决当事人自身困惑的,还是当事人自己,我们只负责帮他们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而已。现在原因已找到,方法也具备了,余下的,就要看他本人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去实践了。当然,这个过程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还会出现一系列的反复现象,所以当天结束谈话,我特意留了张名片给他,以便将来他有新情况时,随时和我联系。
让我没想到的是,也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三天,1月31日,中午时分,我和小王整理完这一年的工作资料,正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春节年假时,我接到了张佳强的电话。对方恳切希望我立刻去他那里一趟。他告诉我,有关他的镜子恐惧症,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虽然电话里他并没透露到底是什么,但从他讳莫如深的口吻中,我能感觉到,事情好像还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