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我俩都陷入沉默,空旷的办公室里只能听到空调工作时的微鸣。张佳强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我的思绪飞转着,急切地想让自己从情节里抽离出来,分析这段经历对对方意味着什么。而事实再明显不过,这段经历对张佳强而言至关重要,从他的谈话中,我也能察觉到,事实上张佳强很早就已意识到了这点。可为什么前两次见面时没向我透露呢?他在忌讳什么?
我正要提出这个疑问时,张佳强先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眼前都是王涛躺在血泊里的场景,血淋淋的,惨不忍睹。”说完他再度露出痛苦难过的神情。
话题突然又深入一步。这便是一直以来令张佳强难以释怀的原因了!时隔一年,他仍在为自己当初杀掉王涛的行为而自责。这使我想到几天前,自己初见张佳强时轻率作出的那个判断,看来脱发只是个表面现象。
并且这样的话,之前的一些疑问也有了更贴切的解释。为什么他在这一年里开始脱发?原来压力不仅来自工作,还有这层祸孽深重的罪恶感;包括他的慈善基金,也是一种良心上的自我救赎行为。至于他迟迟不肯将真相对我和盘托出,想必原因也大抵如此。
现在他能如实讲出这些,实属可贵,也算是本次咨询工作具有突破性的进步了。虽然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他当时看似不合理的行为并不困难,但我没那么做,反过来问他:
“那你觉得当时的情况下,自己该怎么做呢?”
张佳强看了我一眼,不知怎么回答。
“显然,这个问题看似很简单,但你并不能给出满意的答案。”我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因为我们生活中本来就有许多行为,是理性无法解释的。譬如——你现在的镜子恐惧症。”
对方想说什么,终究没说。他熄掉手中的香烟,作出倾听的姿态。
“不如我们设想一下,假如你和王涛的角色互换,你认为他会怎么做呢?”我改口问道。
这次张佳强没再犹豫:“他肯定不会这样。”
“你怎么肯定他不会?毕竟你连自己都无法把握——在此之前,你也认为自己不会的。”
张佳强一脸的沮丧,避开我的视线。
“总之是我不该……”
“这是你理性的认识,但你也提到,当时你的脑中一片空白,说明那一刻你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理智的范围了……”
我话没说完,张佳强便焦躁不安起来。他突然变得很不耐烦,哼了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摩挲着头发。
我不为所动,继续道:“还有,你觉得一个人的理性就真的那么靠得住?若是那样的话,当时王涛央求你帮他结束痛苦时,你为什么没照他说的去做?”
“我承认我当时很自私,只知道关心自己的感受……”
“情况恰恰相反。你要是自私的话,当初就不会守在王涛身边那么长时间了。”我说。
张佳强停住摩挲的动作,没看我也没说话,作出思考的神情。
“王涛受伤后你不但没离开,还一直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这怎么算是自私呢?话说回来,即便当时你没按他的意愿去做,结果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换来的是个人的解脱,这不仅使你推迟了离开雨林的时间,事后还饱受道德良心的谴责……”
张佳强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情绪激动得几次站起身,恨不能立刻结束谈话,从这间屋子逃离出去。他的激烈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当机立断,明智地结束了谈话。
我这才恍然发现,也许张佳强心理障碍的根源并不在此,还存在其它更深层的原因,尚未被我发掘。而我,必须得换个思路来进行后面的谈话了。我连忙开动脑筋思忖对策。正当这时,张佳强突然说话了:
“对不起,也许你说的很对,可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当时你只砍了王涛一刀,你觉得自己现在会好过些吗?”我问。
张佳强思量片刻,两眼失神地看着我身旁的墙面说:“我不知道。”
我刚要讲下去,他又答非所问地补充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陌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这句话很突兀,听上去有种无厘头的意味。看起来他仿佛正处在一种思路极其混乱的状态,对这次谈话全然丧失了兴趣,独自沉浸在某种情境中不能自拔。这样一来,接下来的咨询工作也就很难再正常展开了。
我考虑了下,觉得这样谈下去已经意义不大,不如暂时结束谈话,等他状态各方面有所好转再说。我看了看表,已是下午四点,时间不觉过去了三个小时。
我记起诊所里的小王,来前我们约好的,下午我请吃年前散伙饭,没想到临时被邀来这里,计划被打乱了。现在不出意外,他一定还在诊所,眼下回去或许还赶得上。我正琢磨着如何借故告辞时,张佳强像觉出了我的心事,并不希望谈话就此结束,再次开口道:
“不好意思,每当回忆起这些,对我都是一次痛苦的考验。”他冲我歉意而友好地笑笑,口气异常和缓,“能再陪我坐会儿吗?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没关系。”
对方态度上的突然转变,让我很感意外。接下来他肯定将有所表达。我决定按兵不动,少发评论,多听为是。
“谢谢。”他想了想,又点头说道:“我接受你的观点,我确实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实际上,我们大家都一样。”
“你认为一个人只有更多地了解自己,才能获得解脱吗?”
“我的专业告诉我,是这样的。”
“最初我还以为,只要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张佳强自嘲地笑笑,摘下眼镜,用手揩了揩镜片,重又戴上,“我的认识是不是太肤浅了。”
“当然,你提到的那些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努力让自己的回答言简意赅。谈话有些偏题了,我试着重新回到正题上。
“假如说,你仍在为一年前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不需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这一年里为弥补这个遗憾,你通过各种渠道做了许多公益活动。倘使你还是不能原谅自己,我建议日后也应该在这上面继续努力,而不是单纯地惩罚自己。”
张佳强沉思很久:“你认为这件事和我的镜子恐惧症有直接关系?”
“镜子本身恐怖吗?”我说,“当然不,所以镜子恐惧症大多和镜子无关,和我们对自身的消极评价有关。——这件事让你感到很自责,不是吗?”
“还有恐惧……”
“对,还有恐惧,以及对自我强烈的陌生感。”
张佳强投来惊讶的一瞥。
“你相信灵魂可以转世吗?”他冷不丁问道。
“当然不信。”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陌生了。”他叹口气。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他仍在为砍向王涛的刀子念念不忘。此外还有——我隐约察觉得到,他内心深处也一直对自己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很不满意,觉得自己既无能、又懦弱,这个顽固的想法在对方潜意识里扎根很深,始终困扰着他。
“也许你自己并不愿意承认,事实上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我突然说。
“过去我也是这么认为。”张佳强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
看来,我的推断应验了。
“你当时砍了王涛很多刀,而不是被吓退,足以证明这一点——胆小鬼是不可能冲上前的。”
张佳强没说话,他还分辨不清我的话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发自真心。他的手再次摸向沙发上的那盒“中华”香烟。
“不同的人在遭遇到一些特殊时刻,做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人与人骨子里的差别。就像世上所有的梧桐树,虽然它们的名字相同,但彼此的差异却很明显,”我的口头禅又出现了,话匣子也就此打开。“这种差异反映到人身上,更是如此。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些差异的存在,并学着接受它。虽然上升到伦理层面,它们有着好坏之别,但潜在的意义却是相同的,都是出自人最基本的生物本能,以保护个体的生存为目的。”
张佳强听着,准备点烟的打火机迟疑后,放下了。
我说下去。
“平时我们对自己都有个大体的自我认知,这些认知主要来自周围人的评价,属于我们常态下行为表现的信息反馈。而当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我们发现自己并不跟那个固有的观念中的‘我’相匹配时,难免会感到惊讶和恐慌,甚至产生强烈的陌生和恐惧感。其实,这也恰恰是我们的一个组成部分,只不过我们过去很少有机会意识到罢了。他们一直就盘踞在我们内心,只有在一些特殊状态下,才会出现。但只要他不进入到我们的常态意识中,不干预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就该懂得理解和接纳他。”
“杀人凶手也该得到宽容?”
“每个稍有理性的人,都不希望自己成为凶手。”我说,“所以即使非常苦恼,你一开始也没按王涛的话去做。这也说明了,你的本心是温软善良的。”
“但是,我后来还是做了……”
“因为那时你已经丧失了理智。”我加重语气强调。“而你之所以丧失理智,却是因为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你后来的行为,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这和理性无关。”
“我不理解。”
“比方吧——”我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场景。“假设当初困在树上的不是王涛,是你,你一手抱树一手拿野鸡,毒蛇在向你慢慢靠近,你的反应是什么?”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张佳强犹豫不决。
“我给你几个答案选择。”
“好,你说。”
“答案有三种。第一种是和王涛一样,选择从树上坠下来。当然,这个前提是需要冒一定的风险。第二种是用手中的野鸡去袭击毒蛇,寻找逃脱的机会。第三种,是不知所措地爬在树上,等着毒蛇来攻击。你可能会选择哪种?”
“我想——”
“干脆我们把答案写在各自的手上吧,看看我的猜测和你的情况相不相符。”我说。
张佳强起身去办公桌上取来碳素笔。他斟酌了会儿,写好了答案,将笔递给我。等我也完成书写,我们交换下眼色,两只手同时摊开。
答案一模一样,都是“2”!
“现在我仍说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会接受吗?”我微笑道。
张佳强愕然地看着手掌,困惑中带着惊讶,他彻底哑口无言了。
“这个测试很简单,是用来检验我们每个人在面对危险和困境时的本能反应。第一种,就是王涛的那种,说明这种人遇事比较冷静,凡事喜欢理性思考后加以解决,习惯将风险和利害经过权衡评估后,做出最有利的裁决。虽然王涛没能把握好当时的情况,但他的行为却是有其可取之处的。第二种,也就是你的选择,甘愿冒风险搏一搏。这种举动不难理解,是最直接、也是最富有勇气的一种。因为想避免自己被伤害,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主动消灭敌方了。第三种,坐以待毙的情况,它和第二种对比鲜明,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妥协、消极的应对方式,实则不然,它也有它深层次的原因,这种情况在动物界中较为常见,便是用装死的方式来迷惑敌人。因为众所周知,许多动物对死去的猎物是没有兴趣的。借此我想说明的是,这三种情况也是人天性里遇到恐惧或威胁时,自然流露出的三种不同反应,它们没有道德上高低贵贱的差别,都是为了保护自身所采取的防御措施罢了。”
“你认为,这种保护自身的本能是无罪的?”
“是的,因为我们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道德感只属于伦理范畴,而生存意志,则是一种本能意识。而且法律上也有类似的规定——正当的自我防卫是无罪的。”
然后,我把话题落到一直为张佳强耿耿于怀的事由上。
“你当时的那种反应,正是由于垂死的王涛激起了你的恐惧,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受到威胁,做出的自我防卫而已。跟面对竹叶青一样,你认为只有消灭了对方,才能保全自己。”
张佳强会意了,郁积了三个多小时的愁云,终于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消退,豁然明朗的曙光,取而代之,像花儿一样徐徐绽放。他的表情使我联想到了一只黑色的气球,先是慢慢地瘪缩下去,尔后又重新膨胀起来,这回却变成了夺目的鲜红色!
我亲眼目睹这个奇迹诞生的过程,屋子里的光线似也受到影响,随着他的心情的转变也变得豁亮起来。这种经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非常罕见。我想不仅因为对方的心结积压得太久,还因为我投入得过深,此刻有所的压抑情绪都一并释放出来。
“我们都有权利生存下去……”张佳强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然。”
“这种保护自我的本能是无罪的……”
“是的。”
我轻声作答,心中的巨石落到了实处。自己的一番辛苦终没白费,我暗暗告诉自己,这下总算可以放心地结束谈话了。我为自己的付出所得到的回报,感到格外得高兴和满足。
不过,当时的我却没想到,这席谈话的效果还远非如此,那也是张佳强最后一次找我咨询,日后虽然我们也有过几次交流,但都与他的“镜子恐惧症”无关。
当天结束与张佳强的对谈,已是将近下午五点。我出了办公楼,给小王打了电话,不想他人仍在诊所。我连忙坐车赶回去。
在车上时,我漫无条理地想着心事,回顾下午的谈话,思绪不经意间跳转到了那段时间和小王争论的话题上: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以及对未来社会的影响。跟以往的悲观主义不同,张佳强的事例使我对这个议题,多了一个全新的审视角度。
从他的一系列自我反省和救赎行为中,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事情并不像我过去以为的那么糟糕。我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越来越成熟理性的社会环境,给我们每个人潜移默化所施加的影响。这种强烈的道德意识,如今正日渐鲜明地烙印在我们身上,监督着我们的行为,干预着我们的生活。而当我们妄图逾越这道防线,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时,它总会一次次将我们拉回,并勒令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个不期然的顿悟,使我第一次对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道德说教有了根本上的认识转变,发觉到它潜在的巨大价值和意义所在,态度也由之前的不屑和厌烦,随即转化成一种由衷的敬畏之情。进而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许多人在成年之后,思想逐渐趋向于保守,由曾经的叛逆激进,向道德守旧派靠拢,一切源自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而这种转变,无论从哪方面讲,也理应得到年轻人的尊重。
这也是2008年初,我与张佳强的那几次接触中最大的收获。从此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发生了质变,渐渐开始更多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待生活中的诸多问题。
而张佳强,如我前面所讲,自从那次面谈后,就再没针对“镜子恐惧症”的问题向我咨询过。心理障碍的治疗工作大体上可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和心理师面对面的交流,再就是后期当事人遵照咨询成果,自我在生活中进行心理调节。换言之,从此以后他进入到自我调理状态,并且从日后各种场合得到的信息反馈来看,他的情况也确实有了较大改善。
三个多月后,也就是去年的五月中旬,我国的四川省发生了历史罕见的八级地震。这也是建国以来,我国发生的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的地震之一,人员伤亡惨重,一时震动了世界。期间我再次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张佳强的捐赠报道,跟上次年初的雪灾不同,这次醒目的标题下,配发有他的一张彩色照片,振臂呼吁全体市民对灾区进行募捐。这显然是个利好的迹象,表明张佳强已渐渐走出了往日的阴霾。
事实也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以后的日子里,这一年的下半年,张佳强的照片连同他的慈善基金,曾多次在各种媒体上频繁露面,这更加进一步印证了我的上述猜测。
而这段时间里,我俩的关系也经历了一个由热到冷的过程。
最后一次面谈后,张佳强主动和我联系过两次,一次是春节期间,一次是元宵佳节。他两次向我发出邀请,表示出想和我私下建立友谊的意愿,但都被我借故拒绝了。因为按照心理咨询的规则,和来访者建立一种恰当而合理的医患关系非常之重要,这种关系一旦破坏,很可能将殃及接下来的治疗工作。不过,我并没将这层原因解释给他听,所以后来,彼此的联系也就断掉了。
几个月后,即使是在我的眼里,张佳强也和常人毫无二致了。他开始一步步走出自己的商业圈,利用各种机会,暴露在社会的各种场合下,用实际行动树立自己的崭新形象。所有的情况也都表明,我的那次咨询工作是成功的,这种成功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
也便在一年后,当我逐渐将这件事淡忘,生活被新一轮的主题所取代时,一个全新的插曲进入到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这一看法。
2009年春节,我是在西双版纳度过的。这次有关张佳强的探险经历,我又有了一个新的版本发现。随即原已尘埃落定的往事,重新变得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