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抵云南的时间是2009年的1月20日,农历中的大寒,当时我所在的城市连日里铅云笼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一下飞机,我顿感犹如置身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头顶的阳光无私地撒向大地,气温骤然上升了20摄氏度,到处是一片春天的景象。这也是我首次来到这个西南边陲小城,此地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个冬季里理想出游的好地方。
在解释我为什么会来到西双版纳前,先澄清一个误解。
生活中,我时常能从身边人那里,听到一些对心理师的不实理解。比如在人们的想象中,咨询师最是擅长开解心灵的手段,所以想当然地便以为,这些人无论心理素质还是心理抗压能力,都要强于常人,这实在是个美丽的误会。毕竟心理师也是个人,跟普通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而且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长期从事心理咨询工作,势必会受到来自来访者大量负面情绪的影响,因此怎样排解工作中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我的方法是定期出游。因为在我看来,再没有比暂时放下日常工作,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更加完美的放松方式了。加上2008年是个特殊的年份,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让人不愉快的事件,天灾人祸还有从美国华尔街波及全球的金融危机,从年初到岁末,都在干扰人们的生活和心情,而这些情绪最终都要找到宣泄口,作为咨询师的我们,不可避免地首当其冲,因此,我事先也便早早做好了这次出行计划。
选择来西双版纳,是我一个月前想好的打算。当时也没过多考虑其中可能和张佳强存在的关联,直到买了机票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隐约和一年前的那次咨询有关。至少,我是从张佳强那才知道,这里是一个冬季理想的好去处的,并默记了下来,直到一年后有出行欲望时重新被记起。
总体来说,我来西双版纳的想法和张佳强的联系也仅限于此。但后来的事实却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冥冥中,似乎有种机缘,在将我和他两年前的那次经历越拉越近。
我在西双版纳前后逗留了一个礼拜,期间住在J市一家普通的酒店里。跟一年前的张佳强一样,这一个星期我充分享受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乐趣。但跟张佳强不同的是,这七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没留在酒店,而是买了张当地的旅游图,按照上面的指引,加入到洪洪的旅游潮流中。
大年三十这天,我是在酒店里度过的,这也是我抵达云南的第六天,也便是在这同一天,我的生活轨迹,意外地跟两年前的张佳强重叠在了一起!
起因是这样的。
这天我吃过午饭,沿街去外面溜了一圈儿,顺便到报亭买了几本杂志,打算回房间消遣。离酒店还有一截距离时,就见几个全副野外装打扮的年轻人从酒店门口鱼贯而出,有说有笑地打我身旁经过。他们不仅吸引了我,也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这个场景当即便使我想到了张佳强。下午服务生来送水时,我叫住了他。
“麻烦等一等,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
服务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跟大多本地人一样,生得身材矮小、皮肤黝黑,但人透着聪明。他本已放下水壶正想离开,闻言止住脚步。
“今天下午我见有几个年轻人从这里离开,像是去参加什么活动……”
我话没讲完,他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咧嘴笑了。
“一群学生,利用假期参加野外活动的。”从他轻松的神态中可看出,此类情况他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野外活动?”
“是啊,每年都有许多人参加。有官方组织的,也有私人承办的。记得去年也是这时候,就有过两次规模挺大的活动,其中一次还是为迎接‘奥运’举办的。”说着小伙子嗤地笑了,显然这个堂皇的冠名没得到他的欣赏。
“哦。”我似懂非懂。
“一人租一辆山地车,沿公路一直往南行,途中顺路可以游览一些著名的景区,感觉很不错的。想远行的话,还可以办理出境手续,穿越老挝去到泰国。”见谈话能吸引我,他讲下去。对方大概以为我对这项活动产生了兴趣。
这么说,活动的性质和我想象的并不相同。一场误会而已。话说回来,一般人想来也不会像当年的张佳强和王涛那样冒险,两人的行为毕竟只是特例。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问他。
“再有几天,就三年零两个月了。”小伙子热情回答。
“那我还想问件事。”我从钱夹里掏出张小面额的钞票,递给他,
对方略为迟疑,不好拒绝只有被动收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有些拘谨。
“据说两年前在西南的山区,发生过一起探险人员失事的事件,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小伙子想了想,回忆起来。
“这在当时挺出名的。两个人竟敢去那里冒险——胆子够大的。其中一个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两人中一个叫张佳强,一个叫王涛……”我进一步确认。
“名字我记不住了,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摇摇头,打断我的话。“听说那个家伙为了自己能活下来,竟吃了他同伴!”像是为对得起我的小费,他特意补充道。
“啊?!”
此话如同晴天霹雳,我顿感脑袋一阵昏眩,头发像是豪猪的长刺,根根竖立起来!
见我的反应如此强烈,对方也吓了一跳,看着我语气有所收敛道:“人们都是这么猜的。”
“为什么?”
“因为听说当救下活着的那个人时,他浑身上下都是血,可当时他的身上并没有伤口。”
我记起一年前张佳强的讲述,立即释然了。那些血渍,应该是他砍王涛时溅到身上的。
“而且——”年轻人为表明自己并没耸人听闻的意思,小心地说,“后来搜救人员曾去过森林里找另一个,结果只找到些散碎的尸骨。”
这些情况张佳强也交代过,他认为自己走后,王涛的尸体很可能引来了野兽。不想我的这一猜测,立即遭到了对方的反驳。
“不可能!”他断然道,“这座森林里怎么可能有野兽?不会的。我老家就在森林边上,我从小到大就生活在那里。森林里现在只剩下蛇和鸟等一些小型的动物了,哪儿来的野兽?”
面对年轻人的质疑,我犹豫了,顷刻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全身的毛孔不断扩充放大,源源不断地冒着寒气。这个事实来得太突然了,我简直难以相信——吃人……天哪!
“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回过神,对方正急切地望着我,想尽快结束谈话。门外的楼道里传来召唤声,像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哦,没有了。”
服务生急忙转身,冲门外应了一声,开门出去了。
下午我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度过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服务生的话仍然在耳畔回响。
“听说那个家伙为了自己能活下来,竟吃了他同伴!”
“后来搜救人员曾去过森林里找另一个,结果只找到些散碎的尸骨。”
“不会的。我老家就在森林边上,我从小到大就生活在那里。森林里现在只剩下蛇和鸟等一些小型动物了,哪儿来的野兽?”
最后,我实在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踱起步子。记忆的闸门由此打开,一年前张佳强和我谈话的一幕幕,涌上心头。
毋庸置疑,在张佳强和服务生之间,肯定有个是非对错。而此时此刻,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我越来越倾向于认同服务生的推论了。不光因为他所列举的那两条客观事实,还因为在和张佳强的接触中,他所表现出的一些在我现在看来有些异常的举止。
例如,他当初明知道自己的恐惧症和那次探险经历有关,却故意推迟了几天才交代,背后在顾虑什么?而且照这种情形来看,他后来对我继续隐瞒或歪曲一些事实,也不是没有可能。最要紧的,张佳强在整个咨询过程中一直采取主动姿态,前后三次都是邀我到他那去面谈。一年前我就发现,他这样做是出于某种自卫心理,一年后再看,他这样的另一个目的,当然也不排除是担心我会捕捉到他内心深处的某些秘密。
最后,我的记忆又回到初次和张佳强面谈后,一起到楼下餐厅共进晚餐时的情形,想起一个当时令我倍感有趣的细节:自从那次遇难后,张佳强开始吃素!
瞬间,所有的疑点在那一刻全面爆发!就像桌上的一页白纸,当我已习惯了它的干净洁白时,忽然吹来一阵风,白纸翻卷过来,背面赫然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我顿感背心一阵冰凉。
傍晚来临了,太阳西斜,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外面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的鞭炮声。我这才猛醒,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便是除夕夜了。鞭炮声响过后是锣鼓,附近像是在举办迎春的联欢活动。
我当时油生一种强烈的冲动,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到外面人多的地方去。
我拉开门,朝外面走去,忽然闪过个念头,两年前的张佳强和王涛究竟是在这座城市里的哪个宾馆邂逅的呢?可能的话,我真该去那走一趟,了解下相关情况。一路上我寻找着下午和我谈话的那个服务生,但直到酒店门口,再没见到他的身影。
与年轻小伙再次见面是第二天的早上。当时我吃过早餐,回房间时,在走廊里和他碰个正着。
“过年好。”他和我打着招呼。
“过年好!”
等双方擦肩而过,我装作想起什么,回头喊他:“对不起,有件事昨天我忘了问了。”
小伙子停步,转身。
“你——还记得张佳强当时住的哪家宾馆吗?”
小伙子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不明白我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随后,他说了个酒店名。
我很诧异,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很快想起来,正好和我下榻的这家酒店在同一条街上。这几天我每次去超市采购时,都会途经那里。
我致了谢,刚要走开,这次是年轻的服务生从背后喊住了我。
“还要帮忙吗?”他说,“我有个当年一起出来打工的兄弟,现在就在那里做事,跟我一样干了三年多了,你也许能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我了解的这些,也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满心欢喜,答应了下来。
“中午见面吧,我帮你联系联系,下班后约个时间。”
“那好,谢谢你啦。”
他粲然笑了:“等联系好了,我再通知你。”
我高高兴兴地回到房间。
半个小时后,我正在屋子里看电视,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对方愉快地通知我,他已和那个同乡约好,并交代了具体的会面时间和地点。我挂上电话,一门心思盼望着时间能早些到来。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我便提前赶到了对面的那家餐厅里坐等。不一会儿,服务生领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小伙过来了。彼此寒暄介绍后,服务生找个借口离开了,只留下我们两个。
谈话前后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许是见了陌生人的缘故,对方显得有点拘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我在发问,他只管回答。我竭力想从他嘴里得到些两年前张佳强在酒店的情况,试图同张佳强本人的讲述进行对比,找出一些漏洞。令我失望的是,小伙子的描述和一年前张佳强的讲述大体上没什么两样,我原本升起的希望之火,又熄灭了。
餐厅此刻已过午饭时间,客人们陆续离开,我也渐渐对这次谈话不再报什么希望,正打算就此结束时,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谈话到尾声,我完全是无意中提到了王涛的名字,奇怪的是,对方对这个名字置若罔闻,没任何反应。我以为他已将其忘掉,解释给他听,年轻人却现出疑惑的表情。
“他不是叫刘雨翔吗?”他说。
“刘雨翔?”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登记簿上就是这个名字。”
我立马警觉到,出问题了,张佳强可能在这个名字上对我隐瞒了什么。
“不是王涛和张佳强去的雨林?”
“不是,是刘雨翔。”对方坚持道,“你记错了,我们的登记工作一向很严格的,而且报纸后来报道这个事件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
我迷糊了,继而对这个神秘的“刘雨翔”满怀好奇。倘若事实真像他讲的那样,张佳强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呢?又或是,“刘雨翔”对张佳强进行了隐瞒?
我渴望更详细地了解关于这个“刘雨翔”的情况,于是本来行将结束的谈话又进行下去。不料很快,对方的另一个关于“刘雨翔”的描述,让我再次吃惊不已。在谈到“刘雨翔”初次给他留下的印象时,对方很自然地提到一个细节,就是这个人虽然年龄尚轻,但前额却开始脱发!
这个描述让我浮想联翩,一下便记起自己第一次和张佳强见面时的情形,当时他给我的最深印象也是脱发。还记得当时我曾近乎武断地认为,他的“镜子恐惧症”,也定然和脱发有关!
突然,我的眼睛一亮,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谈话结束后,我返回酒店。途中纷至沓来的一个个恐怖念头,像鞭子一样不断抽打在我的身上,使我头皮发麻、浑身发冷。
如此看来,服务生的猜测极可能是对的。张佳强在一年前的那次咨询中,的确对我隐瞒了内容。而当我再次想起他谈到自己杀掉“王涛”的场景时,不禁魂飞魄散。
还记得当初,张佳强是那样顽固地认为是自己杀了“王涛”,假如服务生的猜测属实,那么“王涛”遇害前的情况,根本不像他讲的那样——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张佳强很可能是在与他的叙述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况下,砍向的自己的同伴!
后来,恰恰也是由于我说服他,相信一个人保护自身的本能无罪后,他才放弃了对自我的谴责,从这点也可以推断得出,他的杀了对方,反过来讲理由不外乎是为了保全自身。将同伴杀掉才能保全自身,为什么会这样?答案不言自明了……
这样一来,服务生的推论从另一个方向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而这,大约也是张佳强为什么避讳“刘雨翔”真名的原因。因为每当提起这三个字,只会使他感到莫大的恐慌。
“你相信灵魂可以转世吗?”
张佳强那句突兀的问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哆嗦了下。他长期以来之所以生活在惶惶不安中,却原来是在担心自己会变成刘雨翔!(因为正是那次探险归来后,他才开始脱发的!)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陌生了。”
他一定是认为,死去的刘雨翔在自己身上重生了!
不想事情在绕了一圈后,我最早推测他的“镜子恐惧症”,和脱发有着直接关系的论点并没错。只不过,这里面的原因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我又回想起当初收到张佳强邮件时的场景。从第一天起,他就在强调出诊的事宜。张佳强这么做,无非是希望自己既能遇见一个帮他解决苦恼,又能保守自身所有秘密的咨询师。事实最终证明,我也确实满足了他的这两点需求。
多么精明的一个人!
白纸被翻了过来,上面不仅写满了字,并且还记录着一桩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
回到房间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在这样一个举国欢腾的节日里,我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无尽的震惊和慌恐。这天夜里,恐怖的气息更是从数十里外的那片森林里,悄悄蔓延过来,填满了整座小城,进入到我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在度过一个噩梦连连的夜晚后,天还没亮我便醒来了,然后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此地。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一切,一刻也不想停留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