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手术很成功。整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顺利得多。在焦灼不安中被推入手术室,麻醉师实施全身麻醉后,我终于闭上了困顿不堪的双眼。等我醒来时,医生已做完手术,在缝合刀口。随后我被一群护士和医生簇拥着,推回病房。
因昨晚肚痛了一宿,外加为翌日的手术殚精竭虑,自寻了一些不必要的烦恼,所以手术完成的消息仿佛一剂安眠药,当我的脑袋从移动病床挪到固定病床上后,立刻便沉沉睡去。
中午,我醒了过来。屋子里很静,我发现自己的左胳膊上不知何时挂了串吊瓶,通往阳台的落地推拉窗的窗帘拉上了多半截,刚好遮住我的上半身,从而使我刚刚睁开的眼睛不至对光线产生不适。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周围的环境迅速拉回我的记忆,使我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做个深呼吸,将注意力暗暗集中到腹部刀口部位,只觉那里木木的,既不痒也不痛,像不存在了似的。
“他醒了!”
一个惊奇的声音从临床传来,是老头的陪床发现了我。那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此刻正服侍老头一勺勺地喝八宝粥。
推拉窗的窗扇“刷”地一声拉开了,一个黑影从光亮处进入屋子,径直到了我的床前。
“睡得好吗?”是小王的声音。
他手里拎着本书,原来刚才一直在阳台上阅读。
“很好。”我说,“现在几点了?”
“已经一点多了。”
经小王提醒,我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睡了三个多小时。扭头时,见脑袋一侧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营养品,想来是他趁我熟睡时,出外采购的,心头不由升起一阵暖意。
小王则向我转述起前不久护士对他的一番叮嘱,大意是病人在手术第一天的一些禁忌,以及卧床期间需做的辅助康复活动。然后,他目光也落在床头柜上,看着面前丰盛的补品,想到什么说:
“看我,差点忘了。你睡觉的时候昨天那个刘医生看过你,这些东西也是他买的。到底是医生,想的也周全,此外还特意买了个夜壶。”说着他拉开床头柜的底部门扇,从里面掏出只电熨斗一样的家伙,在我面前晃了晃,又塞回柜子里。“他还说了,下午还会过来。”
“你有没有替我谢谢他?”
“嘿嘿,”小王不好意思地笑,“我当你们很熟呢,要不下次见面时再补上吧。”
为掩饰尴尬,他将摊在我床头的小说拾起来,信手翻了几页。这回我看清了,那是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看来,现在能耐下心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我原以为那不过是本时下流行的通俗读物。这个发现让我对他不禁刮目相看。
我冲小王做个手势:“能让我看看那本书吗?”
小王领会,将书递给我。
我一只手接过,书页自动打开到折页的地方。
“看到这里了?”我问。
小王点头。
“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低头边瞅书页边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文学青年。平时也写东西吗?”
“偶尔,但不多。”
我合上书,还给他。
“如果你有兴趣,”小王忙说,“书你可以先留着。我那还有,可以先看别的。”
“不用,谢谢了。这本书我以前读过。”
小王默默接过去。接下来双方都不知说什么了。毕竟之前我俩的交往过于客套化,谈话稍微深入时,彼此都拿不准对方到底愿不愿意坦诚相见,因此不免都有些拘谨和不适。
但不管怎样,通过这两天来小王的种种表现,我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抛弃原有成见,换个眼光看待这个助手了。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竟如此之少,甚至可以说谈不上什么了解。而这,无疑也标志着我俩的关系向前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
护士来了,一前一后两个,帮我量体温和换即将滴完的液瓶。我和小王的交谈也由此被打断。
下午,直到刘克来之前,我俩的话题始终泛泛地停留在我的病情上。而这中间,他帮我完成了两项壮举。一是帮我翻身,据说这样做是为防止腹中干瘪的肠子粘连在一起,另一项就是首次使用了刘克买的那只夜壶。
下午五点左右,刘克准时到访。
小王和他打过招呼,夹着《罪与罚》又去了阳台,顺手拉上推拉窗,将谈话的空间留给我们。
“身体感觉怎么样?”刘克坐下后问。
“还行,”我指指床头柜。“让你破费了。”
“别客气。”
见他兴致不错,我问:“昨天下午玩得好吗?”
刘克淡淡地笑笑。
我切入正题:“这次来,又有什么新情况?”
“昨晚我做了个梦,”刘克说,“觉得很奇怪,所以醒后就记下来了。我记得以前在哪儿看到过,说人的梦往往是他近期生活的一个缩影和体现,对分析这个人当前的精神状况很有帮助。”
什么梦值得他这么大惊小怪?这勾起了我的兴趣。
“而且梦里的内容我当时就感觉很熟悉,后来才想起来,这也是我第二次做这个梦了。上次是三个多星期前,也就是我和女友初次会面的那晚。”
我立刻警觉到,这将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因为依照弗洛伊德所开创的精神分析流派的观点,当事人在接受心理咨询期间所做的每个梦,都有分析的价值,越是重复出现的梦,其分析的价值也越大。何况,这个梦还是在两个关键的日子里反复出现,所以更加不容小觑。
不过,考虑到释梦工作所需的一系列复杂条件和知识背景,这也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即使是最优秀的精神分析师,想要较详尽地解析一个人的梦,都要花费巨大的时间和精力。也正因此,目前我们国内尚只有精神分析学流派,还缺乏严格意义上的精神分析师。
但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试试。
“你能回忆一下梦里的情形吗?”我问。
刘克搔搔头说:“现在想起来,梦当时时断时续的,许多零碎的情节我都记不大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后面那段。我和一个女孩相约去一座山的山脚下捕蝴蝶,我记得那里漫山遍野,都是叫不出名的野花,所到之处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印象中,我周围的许多人当时好像都在捕蝴蝶。那也正值蝴蝶成长的季节。可除了我们俩外,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但是,这里虽然有最好看的花,和最美丽的蝴蝶,据说也是蛇经常出没的地方。果然,没过多久,不幸发生了!正当我和女孩结伴走在花丛中时,突然一条巨大的黑蟒从天而降。女孩被它一口吞下。我想营救,已然来不及了。我给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梦就在这时结束了,我醒了过来。”
刘克眉头紧蹙地叙述完毕,看样子像是被梦里的内容完全搞得不知所以然。
“这个梦让你感受到了什么?”我问他。因为一般情况下,我们每个人做梦时,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梦,多少都会有情感的投射在里面,而了解这层情感本身,对释梦工作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和作用。
“罪恶感。”刘克说。为强调这种感受,他特意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为什么?因为没能保护好那个女孩?”
“可能吧,我也不能确定。”刘克怅然道,“那种情况下,我本应该做些什么的。”
“除此之外呢?难道没有感到恐慌?”
“那倒没有。更多的是一种自责,像是自己将女孩送入了蟒腹。”
这可是让人值得玩味的细节。我想。
“关于这个梦,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另外,我发现梦里的女孩和我现在的女友很像,只是年龄上要小得多。”
我想了想,问:“梦里的情形还能让你联想到现实中的其它情况吗?比如其中的一些场景,或者某个片段。”
刘克搜寻了一遍记忆。
“其它的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不过我有个感觉,觉得山脚下的那片花地,和我跟文倩当晚经过的公园有些相似,两个地方都有一些花草植物。”
“蝴蝶呢?”我问,“当晚你有没有接触和蝴蝶有关的东西,或者这两个字能使你想到什么?”
“蝴蝶?”他的思维卡在这个词汇上,半天不得要领。
“我想,既然这个形象在你的梦里频繁出现,肯定有它的来历的。当然蝴蝶的定义很宽泛,不一定非那么具体……”
“哦,我记起来了!不知道这符不符合你的要求——”对方忽然欣喜道,“我想到了一段音乐?”
“什么音乐?”
“《梁祝》。”刘克说,“当晚我们从电影院出来后,本来一开始我很为选哪条路线送她回去为难。就我个人而言,当然是希望能绕远儿,但又担心会被拒绝。就在这时,公园的方向传来了《梁祝》的小提琴协奏曲——事后我才知道,声音来自公园附近一个广场的音乐喷泉。当时我一下子有了勇气,果断做出裁决。我想她当晚之所以没拒绝我,也是不想破坏当时的氛围。”
我立刻接受了他的说法。因为这个解释刚好也和我揣测中的相吻合。蝴蝶,在梦里显然具有爱情的象征意义,而且家喻户晓的《梁祝》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最后也是幻化成了蝴蝶,恰如刘克所做的那个梦,同样也带有死亡的味道。
“那么巨蟒呢?这又能让你联想到什么?”
刘克原本愉悦的表情,慢慢被脸上的皮肤吸收殆尽。这次他想了好长时间,最终毫无头绪。他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对自己很不满意。我见机忙打断他的思考。
“没关系,这个问题一时想不起来的话,我们可以暂且搁置。现在,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你的梦里,我有些情况需要弄清。——你提到梦里的女孩要比你现在的女友年轻,那还能回想起,梦里的你们大概是什么年龄吗?”
“捕蝴蝶肯定是小时候才干的事。”刘克说,“至于年龄,我没有特别的印象了,我想还在上学吧。我记得梦里周围许多和我一样捕蝴蝶的人,好像都是我曾经的同学。”
“哪个时候的同学?”
“小学中学大学,各个时期的都有。”
“那他们有谁在你的梦中出现过?”
“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场景里似乎没有。不过,这之前的有些零碎片段和他们有关。只是细节方面我记不得了。”
“能记起他们中一些人的名字吗?”
刘克的神情使我觉得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但这是问题的关键,不容我有半点儿马虎。
“再仔细想想。”
屋子里鸦雀无声,我俩大眼瞅小眼地相视无言。不知何时,我们的谈话引起了A床看护的注意,她不时朝这边窥探,希望多了解一些内情。她大概很不理解,我俩如此郑重其事地在谈些什么,特别是这场谈话发生在医患之间,保持主动发问权的,却是躺在床上的病人。好在,隔着这段距离,对方也不可能听了什么去。
我正在出神,刘克的冥思苦想有了结果。
“我想起了一张脸。”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