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还是女生?”我急切地问。
“男的!”
“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我们中学时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
“中学什么时候?”
“应该是初中三年级。”
“后来还有交往吗?”
“没有,升入高中后就再没怎么见过面。”刘克道。
“上学时,你俩关系怎么样?”
“平平常常吧。”
这个结果让我失望。
“除了他,你还能想到谁?”我继续问,想另辟蹊径打开局面。
五分钟过去了,刘克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决定先放弃对这个梦的盘问了。担心一味寻根问底,不但所获甚微,反而会影响对方正常的思维判断,对接下来的分析工作产生不利。并且就像拼图,现在我已经找出了图版中几个比较关键的图块,余下的空白,不妨在以后的时间里慢慢核对。
我想到另一件事,有意放缓语速,问:“还有个问题,你知道‘鬼节’吗?”
“‘鬼节’?”刘克的眼睛睁了睁,很感诧异。“好像听说过。”
“那你知道‘鬼节’是哪一天吗?”
他疑惑地摇头:“这个不太清楚。”
“‘鬼节’的来历什么的呢?”
“不知道。我们这里好像不怎么重视这个节日。”
“嗯,北方人一般不过‘鬼节’,但在南方,尤其是沿海一带比较流行。”
“这和我的梦有联系吗?”
“昨天你提到,你和女友初次见面的日子是阴历的七月十四。”我瞥了他一眼,说下去,“那天的晚上就是‘鬼节’。”
刘克的脸色刷地变了。
“当然不排除是个巧合。”我宽慰他说,“即便有关系,也是有关这个日子的一些观念过去曾影响过你。总的来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刚才你也作了回答,如果属实的话,这个假设完全可以排除掉。”
刘克的顾虑却很重,问:“你刚才说,七月多少是‘鬼节’?”
“七月十四。”
“今年好像是阴历闰七月的!”
“对,今天是第二个阴历的七月八日,还有六天又是‘鬼节’。”我故作平静道。
“也是我们交往一个月的日子。”
局势瞬间风云突变。我当然理解这对于敏感的刘克意味着什么!
“也是我出院的日子。”我随声附和。
病房里此时安谧异常,犹如空气被抽空了一般。
“希望到时候,你能和女友一起来为我送行。”我又加上一句。
因为这句话,现场气氛出现了戏剧性转变,原本滞重的场合氛围顷刻舒缓下来。刘克一言不发,充满信任地朝我伸过手来,用力地握了握。
从他握手的力度中,我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信任和感激。
“好吧,今天我们就到这里。”我适可而止,总结,“最后归纳一下这次的谈话成果,也为咱们下一步的工作提前做准备。”
“情况越来越比我预想的要复杂了。”对方有感而发。
“凡事都需要一个过程。”我脱口道。随后,领悟他话中实际上另有含意,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在开始下一个话题前我有个建议,希望在以后的这段时间,你暂时先把自己拆开来,当成两个人看待。”
刘克愕然。
我说:“一个是希望克服眼前的困境,最终和女友走到一起的那个积极的自己;另一个,就是不时打退堂鼓说丧气话,为躲避困难甘愿放弃一切的消极的自己。未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你也将不断变换身份,主导你的生活。但你要切记,情愿放弃的那个你,假如在这次博弈中占据上风的话,日后他也会变本加厉,越来越强大,也预示着未来你要失去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份感情而已。”
“我理解。”
“至于这个消极的你为什么会产生,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现在我们正在查找原因,眼下也有了一些线索,就是你提到的那个梦。虽然我还不能十分断定这个梦所包含的具体内涵,但我们却不妨先从这里入手,逐步进行调查。”
刘克颔首赞同。
然后,我言归正题:“就目前的情况看,关于那个梦我初步有了个推测。正像你前面说过的那样,假设将梦里的情节还原到现实当中,不难看出,它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你当前内心的一个真实写照。表明你对眼下的这份感情,仍然心存顾忌,担心失去对方,因而缺乏一种安全感。这反映在梦里,就是你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女孩被黑蟒吞食,却无能为力。而产生这种矛盾心情的原因,我认为可能源于你早期的生活经历——就像我提到的我的手机恐惧症。当前,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事件源头,解开你心头的疑惑。”
“可是,从哪儿开始呢?”
“我提议从你的第一份感情着手,然后依次往前推。昨天你也提到,前两次恋爱都持续了一个月左右,这是个很好的依据,说明这种影响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我们就顺着这个线索追查下去。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详细回忆一下高中时的那次初恋,下次见面,这也是咱们主要的分析内容。同时别忘了,想一想有关黑蟒你都能联想到什么?”
“我的月亮恐惧症,和这又有没有关系呢?”
我斟酌后说:“仅从目前的情况看,恐怕还看不出有什么直接关系。可以肯定的是,你的爱情恐惧症在先,月亮恐惧症是新近才出现的,因此还不能轻易将两者混为一谈。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将后者先放一放,主要解决前一个问题。不过,这方面如果有了什么新进展,也可以随时通知我。”
“好吧。”刘克说着站起来,和我握手告辞。
我看着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忙着筹备下一次的谈话内容。刘克前脚刚离开,小王后脚从阳台返回。
“聊了半天,口渴了吧?”他去到床头柜前打开一瓶矿泉水,先倒出一些,将瓶子递给我。
我躺着喝了几口。
期间,我几次想开口说话,谈些有关刘克的话题,以示对他悉心照料的友好回馈。但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我们的交流还是带有一定私人性质,多年的职业道德感使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对谈话内容予以保密。何况,小王并没有主动询问,我还是收敛些的好。
我想换个话题,接着先前我俩有关读书的谈话聊下去,但思来想去,又不知怎么开口。终于,还是小王打破僵局。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他突然说,一边接过我手中的矿泉水瓶,拧上瓶盖,放回床头柜。
我的小说?我倍感惊讶。
“在文学社的社刊上。”
经他提醒,我才知道是这么回事。
“上学时你也加入了文学社?”我目光游离地问。
这个疑问其实从见到他读《罪与罚》并承认“喜欢文学”的那刻起,就已在我的心里冒出头了。答案无疑也是肯定的。因为刊载我作品的社刊,现如今已成为文学社档案史料的一部分,而能接触到这些资料的,也只能是内部人士。
“嗯,大一下半年加入的。”小王道,“当时你们已经毕业两年多了。”
我记起来,在大学文学社的那段日子,我一直使用的笔名,加之隔了这些年,他又怎么知道文章是我写的呢?
“两年前你开办诊所的时候,当时社里的许多人就听说了,是研究生班的学长告诉我们的。身为文学社曾经的一员,我想你也知道,历任社长毕业后的动向,一直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小王解释。“况且还是像你这样的一位前社长。”
最后一句话不是小王说的,是我从他的语气中引申出来的。
我幡然醒悟,不想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个有心人,不但在我生活过的地方同样待过四年,很可能还了解我其它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我的警惕心和焦虑感相继递升,随即联想到节目录制当天,他在现场跟我的一问一答,如今细细想来,仿佛都是事先预谋好的。这油然加剧了我的猜疑,怀疑他此番前来应聘,其原由远比我以为的复杂!
“就是因为这,你才决定做我的助手?”我语含不快地问。
“当然不是了。”小王笑说,“我现在大学毕业了,又不想读研,正需要一份工作……”
“这可不像是你通过上电视,向我应聘的理由。”
“那样做机会会更大一些。”小王全然没觉察到我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而且为这件事我还跟一些社友打过赌,所以,当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他言语中所流露出的坦诚和无所谓,让我更进一步为自己在赌局中所扮演的不高明角色深为不满。并且在我看来,对方现在之所以有恃无恐地讲出这些,也是因为他知道我眼下卧床不起,已离不开他。这种猜想形同火上浇油,愈加令我恨意难平。而最令我窝火的还是,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徒有怨恨却无计可施,只有话里带芒道:“但我目前还没有准备录用你,所以,这个赌不见得你最终会赢……”
“我已经赢了。”小王接过我的话,“因为我们赌的是我是否敢于通过上电视的方式向你提出申请,结果另当别论。何况现在我还争取到了实习的机会。”
这一记迎头痛击,使我的脸色更难看了,以至于小王也留意到了这点。
他又赶紧找补道:“话说回来,我看重的当然不只是一个赌约那么简单,如果那样的话,后来我就不会来诊所应聘了。我还是想得到这份工作,打赌也不过是为给自己一些动力。”
话题又绕回来了。看着他满脸天真无辜的表情,我原本积聚的怒气无处发泄,旋即就此自解内化了。
情况再清楚不过,面前这位曾和我出身同一所院校,且在相同的环境里浸淫过数载的家伙,只因和文字里的那个我神交日久,爱屋及乌地产生了一种所谓的崇敬之情,终于有一天自动上门申请做我的助手,这又有什么可厚非的呢?又何罪之有?如此反问之下,我的心胸豁然开朗。
“这些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再次开口时,我无论心态语气都与刚才大为不同。
“你没问过,所以我也没这个机会。”
一句话倒把我戗住了。想想也是,自打认识以来,我一直在采取冷战策略,处处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假如对方这时候上赶着联络感情,势必只会自讨没趣。
我发觉自己每对小王多了解一些,就会增加对他的好感,而随着这种好感递增的,还有接纳他的热情,和对自己往日里偏见的否定。这次谈话是我俩之间关系的又一次转折,以往的坚冰随着双方的增进了解(主要是我对小王的了解),在逐步消融。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我的伤病更有力促进了这层情谊的加深。由于术后的种种不便,小王摇身一变,正式成为了我的全职看护。一天二十四小时,事无巨细地照顾我的生活。这时候我也才切身体会到,男助手优于女助手的诸多好处。
值得一提的是,术后的第二天,刘克并没有如约找我来谈话。这天上午,一位护士借给我量体温的机会捎话,说他已经请假回老家了,明天才能回来。我自然能猜到他此行的目的,多半又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回家发掘取证去了。
于是,我迫切期待着翌日快快来临。
这天下午,我一觉醒来,发现床上堆了好几本小说,想来是小王趁我午睡,特意外出为排遣我的无聊而买的。我依次翻了翻,却发现几本书跟《罪与罚》一样,我已经读过。
“小王,陪我聊会天吧。”我放下书说。
这样的场景是我几天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我俩竟能聊到一块儿!而且事实证明,和这个家伙聊天确是一件乐事。这当然得益于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兴趣爱好。而每当聊得兴起时,我甚至会想,假如自己一早就意识到这点就好了,那样俩人也就不会绷着脸憋着劲儿过那一个礼拜了。一个礼拜都装作一本正经,那该失去多少的乐趣啊!
不过,在以后的谈话中,我们都有意对大学校园的那段生活进行了回避,双方似乎心照不宣,再也没提起过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