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小王一早便出了门，去电脑城采购昨晚相中的电脑。我留在诊所，电脑开着，QQ挂着，盼望尽早和刘克联系上。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我等的人久久不见露面，而小王业已将电脑买回，麻利地完成安装、调试和资料拷贝工作后，此刻正喜不自胜地守在电脑前，听新下载的流行音乐。
我看看电脑上的时间，十二点过十分了，刘克还没有动静，我有点坐不住了。偏偏对面一首首扰人心烦的歌曲，仿佛有意在考验我的耐性，不断地传来。
忍耐良久，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小王说：“午饭时间到了，赶紧去外面吃点儿东西吧。”
“没事，我再玩会儿。”他不为所动道。
我只有住口了。过了约莫十多分钟，又说：“今天中午我不出去了，午饭你给我捎回来吧。”
“怎么，身体不舒服？”他终于转过他那颗昂贵的头颅。
“不，”我指指电脑，“在等人。”
“好吧。”他关了音响，问，“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
“呀，那我得赶紧着去了。”
他话音刚落，我电脑里的QQ响了下，图像提示有人登陆。我点开界面，正是刘克，忙将耳机戴上。
小王匆忙收拾了桌子，关了电脑，从我身旁经过时说了句什么。我冲他打个手势，意思是——午餐照旧。他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怎么样，见到那位同学了没有？”语音联上后，我问。
刘克脸色阴郁，似乎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这让我本来高涨的心情也跟着一落千丈。
“见到了。”他嗓音发干，咳了声说，“我们刚谈完。”
我揪紧的心踏实下来，等他讲下去。
“我们聊了一上午，我发现初中时的许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刘克黯然道。
这可不是我关心的内容，忙问他：“关于苗露，他都讲了些什么？”
“你想不想看看她的照片。”对方反问，“我这里有一张，是向张军杰要的。”说话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张照片，自己先对着看了看，推到摄像头前。
我本能地身体前倾，定睛端详。
那是张普通的校园生活照，虽时隔多年，但相纸色彩还很光鲜，可见相片主人保存得很好。画面上一个小姑娘正站在学校操场边的树林中，单手扶一株手臂粗细的垂柳，脑袋略微偏了偏，刚好闪过前面嫩芽初绽的几条柳枝，含笑看向镜头。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笑容，唯独花季的女孩独有。我被吸引了，不自觉地又向前凑了凑。正如刘克昨天提到的，相片中的女生很漂亮，最打动我的，还是她脸上那种有别成人的清纯和阳光。这样的气质本来我们都有过，后来被岁月侵蚀殆尽。
我长时间沉醉在这种美好氛围中，刘克似有察觉，将照片保持住一个固定位置不变。猛然，我的某根心弦被拨动了，想到女生已然夭折的事实。这种感受来得异常迅猛和剧烈，让人发自真心地感到痛惜和遗憾。我想，这大概也是刘克为什么在谈话前，执意让我先看照片的原因。他和我一样，都经历了一个情感急转直下的过程。
“最初看到这张照片时，虽然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个人，但心仍禁不住有种被刺痛的感觉。”刘克说，小心将照片收好。“——假如我没猜错，在我丢失的那些照片里，肯定也有相同的一张。”
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军杰有没提到你和这个女生的关系？”我问。
他点点头：“他告诉我，在女孩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我俩一直过从甚密。”
我心头一动：难道说，这才是刘克的初恋？这个想法昨天也曾在我的脑袋里盘旋过，可当时还不能明确判知它的真实性。那么今天，此时此刻，我想我的猜测得到了正面响应。
面对我的猜想，刘克回答得比较保守：“我不知道。不过事情真像他讲的那样，这种可能性很大。”
我深深吐了口气。
假使我的推断正确，两人当初真的擦出过情感火花，那么前面诸多的困惑疑虑，就能迎刃而解了。事情极可能如我最早猜想的那样，症结就出在他的这份早期感情上。非但如此，刘克会对现任女友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并一见倾心，也有了更为合理的解释。说明在他的潜意识里，一直对这个女生念念不忘，只不过，他的意识层上已抹去了这段记忆。
我转而想起刘克昨天提到的中学留言册跟照片遗失的事，假设前面的推理成立，这一切也定然和该女生牵连甚深。至于中间经历了怎样一个过程，刘克又是如何失去记忆的，目前还是个未知数，需进一步的调查和求证。
我正为自己的推想沾沾自喜时，忽忆起，昨天李峰在提到女孩的追求者中，并没谈到刘克的名字，这又该怎么解释？
刘克对此早有了答案：“张军杰告诉我，因为我和苗露是中考结束后才开始的来往，所以许多事情他并不清楚。不但李峰，实际上这件事班里的绝大多数同学都不知情，张军杰也是事后听苗露谈及才了解的。中考结束后，他本打算继续和她交往，苗露推托不过，讲出真相，说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我，借此拒绝的他。”
“那她和张军杰又是什么关系？”
“当时班上的好几个男生都对她有好感，张军杰是其中一个，但她答应过父母在学校里不谈恋爱，所以那段时间并没正面回应过任何人的示好。”
我想了想：“张军杰对女孩后来遭遇车祸的事，又知道多少呢？”
“不多。具体情况现在仍是个谜，人们猜测那也许纯属是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刘克说到这，语气沉重起来，“此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肇事车辆原来不是汽车，是火车。”
“火车？”
“对。”
竟然是火车！我怎么没想到这点，继而心情一阵激动，思维立刻活跃起来。
这样的话，那刘克梦中的黑蟒就有了相应的解释了，黑蟒即火车；梦里的女孩，更可能是苗露的化身了。一如我曾怀疑的那样，刘克的梦确实另有蕴意！
刘克接着说：“车祸发生在一个晚上，现场没有目击者。出事地点是在女孩家附近，说起来那个地方我也有印象，因为离我姥姥家不远。”
“那他有没有提到车祸具体发生在哪一天？”
“据说是7月的下旬，哪一天不清楚了。当时我们的中考成绩刚公布，大家正忙着填报志愿，女孩也是当时班里少数几个升入市重点的学生，因此他的印象很深刻。”
我仍记得十多年前中考的时间，分别是6月的21和22日。也就是说，这恰好和女孩去世的日子间隔了差不多一个月！
我想起刘克梦中的另一个细节，忙问：“当时你们班上学生恋爱的现象多吗？”
刘克顿了顿，说：“应该还是有些吧。”但听上去，并没多少把握。
我尤记得自己当年上初中时，班里的早恋现象还是蛮普遍的，可以说，当时班里有近一半的同学，都没将初恋保留到高中以后。这对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而言，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个现象。
“现在回想你做过的那个梦，”我说，“觉不觉得梦里的那个女生，有可能不是你现在的女友？”
“我也想过。”
这个含糊的回答，足说明我的猜测并非无中生有。
我循序渐进道：“假设那个女孩是苗露，你认为意味着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很可能是潜藏在刘克内心深处的，有关中学时的那段感情经历在作祟，才导致他做出这样一个貌似荒诞的梦。由此也可想而知，这段记忆多年来被他压抑得很深很重。刘克也仿佛领会到了这点。
我认为自己现在已有充分的证据，可以给他的梦做另一番诠释了。
“假如**********是苗露，我们不妨重新审视这个梦传递出的信息。梦一开始，你提到自己正处在捕蝴蝶的季节，周围的许多人都在做这件事。在这里，蝴蝶我们仍可看作是爱情的象征，那么众人捕蝴蝶，说明周围有许多人都在恋爱。我想这个情景在梦中之所以如此突出，原因可以这样来解释。
“前面你提到，张军杰说你和女孩曾有过一段交往，因此很容易理解为，这也许恰恰是你出于对这份感情的一种变相的自我安慰。我们知道，初中生恋爱虽然客观上讲，对于青春期的孩子而言是件很平常的事，但身为当事人，还是要背负一定的道德压力的。因为大人们往往会过分夸大早恋对孩子的负面影响，从而极力予以制止。这反映在你的梦中，当然也就有借四周同学的行为，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了。
“接下来，梦里你和女孩来到一个隐秘的地方，一个开满野花的山脚下。这也符合张军杰对你们交往的描述。现实生活中，你俩确实也躲开了众人的视线。但，这并不就代表了绝对的安全和保障，至少潜意识里，你仍在为此感到顾虑和担忧，所以你们所处的地方，既有鲜花和蝴蝶，同时据说——也有蛇经常会出没。蛇在梦中具有多种含义，比较普遍的解释是男性****的象征，但在你的梦中，我更倾向认为代表了不可预知的威胁和罪恶感：它们不仅来自社会舆论，我想还有双方家长对早恋的反对态度。
“偏偏有一天，女孩真的被夺去了生命，被梦里的黑蟒——现实中的火车无情地带走。悲痛的心情由此无法抑制，进而激发出内心原有的罪恶感，两者纠结在一起，渐渐演化成巨大的自责和一种没能保护好所爱之人的无能感，这种感觉日后侵入到你的心灵，渗透并遍布在各个角落，最终将你推上了道德的审判席，所以，也便有了梦中悲剧发生的一刻，你感到十分自责和愧罪的情况。
“多年来，正是这种扭曲的感受盘踞在你的内心，每当有新感情出现时，便会被一次次唤醒，潜移默化地干扰你的生活。这次的恋爱自然也不例外。因为总有个声音在暗处不断提示你，女孩和你相处，只会给对方带来厄运，你无力保护好自己的恋人，如此天长日久，你也便慢慢被自己剥夺了恋爱的权利……”
我条理有序地讲下来，一方面是想将这些本来纠缠在脑子里的线索铺陈开，理个清楚；另一方面也是想唤起刘克的记忆，将他深层的心结打开。我几乎可以肯定，目前这份尚停留在推想中的感情的确存在。我甚至大胆猜想，那一个月里，还发生过其它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不然刘克也不会生生将这段记忆压抑下去。
车祸发生在晚上。我突发奇想，这和刘克的月亮恐惧症又有没有关系？设想他收到女孩遇难的消息，恰是当晚的话——
“等一下。”
我忙结束谈话，一心扑在电脑上，查询1994年的7月下旬阴历是什么日子。
结果很快有了。令我失望。电脑显示是阴历的五月上旬。这样的时段里，当然不可能出现让人满意的圆月。
“如果事情真像你讲的那样，我和代文倩的感情又算怎么回事呢？现在我都怀疑，我真正喜欢的到底是谁？苗露还是文倩？”刘克痛苦道。
他内心里那个惯于逃避的自我，再次粉墨登场了。此种情景，我别无他法，只能耐心地进行劝解。
“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倘若是你仍保存着过去的记忆，短期内因为要弥补那份情感的缺失，才有意和另一个女孩交往，那很显然，你喜欢的仍是第一个人。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
“可我最初对文倩产生好感，却是因为她和苗露长得像，不然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刘克开始钻牛角尖。
“要是那么解释，我们每个人的恋爱生活都不可能是一尘不染的，都包含了以往的经验。因为人对异性的审美，无一例外都是建立在过去的生活经验之上的，只不过我们平时并没意识到罢了。”我说，见他仍一筹莫展，又道，“比如生活中普遍存在的恋父恋母情结，都是典型的例子。”
他依旧低头不语。
我索性改变策略，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都说过什么吗？你说你深爱着现在的女友，一旦放弃，终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也相信你的话，不然这些天也不会为此四处奔走了。你当初之所以在这份感情上进退两难，现在我们知道，不过是担心悲剧重演。为此你甚至想过不惜放弃这份感情，牺牲个人幸福来换取对方的安全。如果一个人不是深爱对方，又怎么可能会做到这点？”
“可我还是担心……”
我却知道，在说这话时他已被我争取过来了。
“是的，你的担心也很正常。”我说，“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9月6日，星期三，阴历的七月十四。两人认识一个月的日子！
刘克豁然顿悟。
“是该拿出勇气的时候了！”我抬高声量，鼓励他道。
“是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刘克被感染，喃喃道。“下午我打算到女孩的坟前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