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吃完午饭回到诊所时,我和刘克的谈话行将结束。他悄没声儿地进到屋里,将装有三只饭盒的食品袋放到我桌上,然后移步到自己的电脑桌前。
在我的谆谆劝导下,刘克已从情绪的低谷里走出,听取我的建议,打消了下午到女孩坟前祭拜的打算。我希望他能尽快赶回,因为这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我想利用今晚这个难得的机会,找出他月亮恐惧症的成因。
时间选在今晚,一来这是两人认识一个月的日子,更为重要的,今天也是阴历的七月十四。在这样一个特殊日子里,不能排除任何可能影响到当初情景再现时的客观因素。
除此之外,我这样安排的另一个隐蔽性目的,是希望借机让他在已逝的苗露,和现今的女友间做出抉择,主动跟过去告别,全身心地回到目前的情感上来。而刘克的选择,没令我失望。
到这里,有关刘克爱情恐惧症的调查工作,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虽然我也知道,它远没有结束,还有一段至关重要的经历刘克尚没回忆起来,但我觉得,不妨先接受现状,巩固眼前的成果。因为在我看来打破他“恋爱一个月”的情感魔咒,才是当前最须解决的要务,其它问题不妨在日后慢慢处理。
谈话最后,话题又回到了他的月亮恐惧症上。
刘克不无忧虑地告诉我,这几天,或许是月亮越来越盈圆的缘故,他发觉自己对月亮的恐惧在经过前段时间的潜伏后,在逐渐加剧。这席话使我不免心生疑虑,担心他有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这你放心。”刘克保证说,“这段时间我已经懂得了一个道理,人生有些事情必须去面对,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好样的!”
我遂将自己的计划细述一遍。事情很简单,我建议他将一个月前那晚与女友约会的经历,今晚再重新演绎一次。
“然后尽量把你当时感到恐惧时,所能联想到的事物记下来,越详细越好。第二天上午我去医院拆线,到时咱们再在那汇合,进行下一步的交流。”我叮嘱说,“届时别忘了,咱俩之前的约定——带上你女友。”
刘克答应了。
见他心神恍惚的样子,临下线前我问:“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不,没有!我只是有种预感,我的月亮恐惧症可能也跟我的这段经历有关。”
“也许吧。”我说,并没将前面查询事发当晚月亮的结果告诉他,担心先入为主的观念,会影响他今晚的行动。“事情在没水落石出前,什么可能都会有。”
谈话结束了。
我饥肠辘辘地下了线,急不可待地打开小王捎回的食品袋,将饭盒一一在桌上摊列开。三样分别是蛋炒饭、青菜粉条、土豆丝。因谨遵医嘱,患病期间忌食酸辣荤腥,所以两天来这也一直是我的御用饭食。此时饭菜依稀还有余温,我忙从抽屉取出筷子,放开胃口吃起来。
时间不大,饭菜下肚,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三只饭盒。我将其重装回塑料袋,随手丢进废纸筒,拿筷子到隔壁卫生间的盥洗池去冲洗。
我一面听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一面想着两天来有关刘克案例跌宕起伏的系列进展,及明天双方即将会面的情形,不由心花怒放。我也好久没体会到这种充实感了。是的,进入工作状态的感觉让人充实、满足。遂不禁再次萌生了彻底从媒体中抽身的念头。毕竟踏踏实实的工作,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
但很快,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我想到工作日程表的事。
“小王,表什么时候能做好?”我从盥洗池返回的途中,问道。
“马上就好。”
“这么快?”我很意外。
“几天前取消预约时,我照你的吩咐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工作延迟一周后进行,所以只要将原来的计划做个小小变动就可以了。”
“太好了!”
“下周也是你拆线的头一周——”小王话起个头,停下来回头望我,“按照医嘱,这段时间里仍以静养为主,工作量不宜过大,所以具体安排上我另做了调整。”
我愉快地应了声,坐在椅子上,不禁感慨,身边有个助手到底是件惬意的事,起码一些琐碎事不必自己亲自操心了。但愿明天刘克那边也有收获,那样,我的工作就能顺利衔接上了。
随后我的思绪再次转移到刘克的案例上。
但,事情会像我想象的一帆风顺吗?我记起刚才谈话结束时,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事情在没水落石出前,什么可能都会有。希望它最终会应验在好的方面。紧接着几乎同时,刘克的那句“我只是有种预感,我的月亮恐惧症可能也跟我的这段经历有关。”在我的脑际响起。这句话当时并没引起我的重视,此刻,情形急转,它猛然加重了分量!
回想当初我之所以对其置若罔闻,不仅是由于月亮在事发当晚时间上对不上,还怀疑这不过只是刘克仍对眼下的这份感情,心存逃避之意的一个借口。此时,冷静想想,这种可能性并不排除。因为我突然发现,刘克的月亮恐惧症和这份感情,竟联系如此紧密!
先不说两人初次见面的当晚,发生的令他惊心动魄的这一幕,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刘克日渐为这份情感所累,产生放弃的念头的。特别是他对于这种情况的解释,始终坚持和那晚的不快联系在一块,并于一周前主动找我寻求帮助。由此可见,在对方的潜意识里,根深蒂固地认为,月亮恐惧症便是问题的根源。只不过我却忽视了这点,将关注重心更多放在了他的爱情恐惧症上。
何况,刚才刘克也提到,这几天来他觉得自己的月亮恐惧症在逐日加剧。这既可以解释为月亮随着日期的推移,在逐渐演变的原因,也可以理解为,近几天的调查活动触及了深埋在他内心的某些记忆,令他产生了不安和恐慌……
想到这,我开始呼吸加速,手心冒汗。
疑点却没有到此为止。当我试着重新调整自己的思想坐标时,最后一个巧合像是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脑袋。我想到刘克也正是在产生月亮恐惧症的当晚,第一次做了那个跟往事关联甚深的梦的!
这些发现顿时使我有种茅塞顿开感。我刚要沿着这个思路追想下去,桌旁的打印机“吱吱”地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小王从椅子上站起身。
“大功告成!”他轻快地喊道。
打印机呻吟过后,进入工作状态,伴随着“嗡嗡”的喷墨声,一张A4打印纸缓缓被吐出来。
“表打出来了,你先过过目,有需要变动的地方我再处理。没问题的话,我下来和当事人取得联系,最后确认一下。”小王说。
我拖着满脑袋乱纷纷的思绪,接过他的文件,煞有介事——实则有眼无珠地盯看着。
刘克并不急着走开,候在一旁,等我的意见。如此一来我倒不得不临时斩断杂念,先将工作表审阅一番了。
表上的内容一目了然,未来的一周里,我跟往常一样工作五天,来访者共有四个人,而且这四位我都接触过,三位抑郁症患者,一位是患铅笔恐惧症的小学生。因此我差不多也立即从这份表文中,发现了事先我已预约好的一家媒体的采访活动,没有出现在里面。
活动的举办方是本市的一家时尚周刊,主题与情感生活有关。我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接受邀请还是小王实习后的事,所以我之前和他也打过招呼。
“小王,9月8日这天你漏了内容。”我将表放到桌上,故意不提遗漏了什么,借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是吗?我看看。”小王凑过来,拾起文件。
从他敏捷的反应中能看出,他对此早有准备。怪不得刚才没急着走开,原来是在等我的反应。我怒气未消,冷眼旁观。小王却有意装出一副浑然不觉的神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对此我自然毫不知情,索性也不去理会。
好一会儿,见他不语,我正颜指出:“9月8****有个访谈。”
小王这才“幡然醒悟”,用手敲敲脑袋:“哦,我想起来了。那期活动我帮你取消了。”
“取消了?什么时候?”
“你住院的那一天。”
“为什么?”我勃然变色,“我当时不是说,只取消未来一周的工作吗?”
“因为当时医生说,术后的半个月里你需要安心养病,不适合外出活动,所以——”他眼睛始终没看我,一味狡辩。
他的表演在我看来是那么拙劣!我被激怒了,仍竭力压住心头的怒火,道:“即使像你讲的那样,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那时你刚动完手术,需要静养,所以我觉得暂时没这个必要。”
我冷笑:“这么说,你是自作主张喽?”
“本来我打算等你恢复一些了,再告诉你的。”小王仍不识时务地在自我辩解。“不想时间一拖,给忘了……”
我的肺简直要给气炸了。明明是在撒谎,却故意装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架势,这种愚蠢的伎俩只能使我的怒火越烧越旺。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我阴着脸说,“最讨厌别人有事瞒着我!”
小王不言语了。
但为时晚矣。沉默在我看来就意味着理亏!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正要歇斯底里发作一通,突感小腹的刀口部位一阵酸痛,手本能地按向那里。
小王也发现情况有异,茫然地望着我。
“对不起。”他近乎恳求道,“我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
我慢腾腾地坐回椅子上,尽量平静地说:“请你马上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小王万没想到因为这件小事,我竟会如此大动肝火,他先是感到震惊,眼睛瞪得滚圆,犹豫片刻后,见我丝毫没松动的意思,向门口移去。
他人到门口,拉开门,又驻足停下,偏过头冲我张了张嘴:“对不起。”
他只低语了一句,便垂头走了。
房间里就剩了我一个。我一动不动,长时间呆滞地注视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心情则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乱糟糟地闹成一团。
事实上,小王离开不久,我的怒火便平息下来,开始为自己过火的行为后悔和沮丧。
刚才自己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掂量一下,不就是错失了一次和媒体见面的机会?而且泄愤对象还是数天来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小王。这样的过激反应,实在是有些过分!
我开始为自己适才咄咄逼人的态势深感歉疚和不安。试想,事情若发生在数日前,我仍抱病卧床时,还会为这样一件蝇头小事如此任性、不依不饶吗?答案明显是否定的。这样一想,更是感觉由衷得愧责。
“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扪心自问。
我怀疑自己刚才一定是被什么附体了,不然也不会如此卑劣、粗暴而不自觉。这个想法使我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