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李从嘉心神不宁地来回走着。外面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没有月光,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到的,还有人的心。
李从嘉踱了两步,忽然站定,“不行,我一定要去问个清楚!”
他说完推开门大踏步走下台阶,顾不得裴厚德在身后急匆匆地喊着,“郡公爷,等等奴才,拿伞……”
主仆二人急匆匆地出了宫。李从嘉亲自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裴厚德打伞走在后面,却只能一溜小跑才能跟上李从嘉的步伐。没有一个行人,只听得见豆大的雨滴打在伞上,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两个人的喘息声,由远而近的更鼓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芙蓉楼,李从嘉的身上全然湿透。
漆黑的酒楼,只有一个窗户还闪着微微的烛光。李从嘉欣喜地,“是采莲的房间,厚德,她还没休息……”
李从嘉赶忙扣了几下门,大门应声开了,却是小玉,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面前。
小玉看见是李从嘉两个人,先是惊讶,然后将头向他们身后探出去,进而失望地道,“我以为姑娘会跟你们一起回来……”
“她没有回来?”李从嘉情不自禁地喊道。
“没有,从早晨出去就没有回来过”小玉哽咽道。
李从嘉这才发现小玉的双眼红肿,神色悲戚,心里略一颤,问道,“好玉儿,是不是蔡婆又打你了,还是你担心姑娘的安危?”
小玉低下头,这时只听见一声抱怨,“你还知道回来?我还道你最近改了性,谁知道越来越没规矩……”
原来是蔡婆,穿着宽大的睡袍,睡眼惺忪地过来。
看见站在门口的李从嘉二人,蔡婆怒目圆睁,“好啊,说……是不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我就知道……你这个空手套白狼的东西,上次还说千两黄金求我们采莲一舞,钱呢……到现在老娘还没见着一个子儿……”
裴厚德哪看到过主子受这种气,蛮横地抓住蔡婆,开口骂道,“你个臭婆娘,也不睁大眼睛看看,我们安定郡公是欠钱不还的人吗?惹急了,拆了你这酒楼!”
慌得一旁的小玉连忙阻挡,“蔡婆……她也是担心我们姑娘……”
只见李从嘉神情落寞,失望地看看小玉又看看蔡婆,转过身,喃喃道:“她真的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哼,再这么猖狂……仔细你的皮!”裴厚德举着伞,回头骂道。
第二天一早,经过了一夜雨水的洗刷,院子里的树叶和青草更加青翠欲滴,盛开的花却已经七零八落。
裴厚德轻轻地推门进来,发现李从嘉直愣愣地站在窗口。
“找到了吗?”李从嘉转过身,张皇失措地问道。
裴厚德站定,眼神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李从嘉会意,摒退了众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李从嘉急迫地问道。
裴厚德轻声道:“听说昨晚我们刚从芙蓉楼回来,燕王随即去了芙蓉楼。”
“大哥?”李从嘉狐疑道,“这么晚了,他去干什么?”
“不仅燕王,还有皇太弟……他们各带了一帮人马,到芙蓉楼要人,为了采莲几乎大打出手……”
“采莲?”李从嘉诧异地问道,“她……犯了什么罪吗?”
“没有”裴厚德道,“这几日您一直在宫里准备皇后的寿宴没有出去。奴才猜想燕王带人去找采莲是为了近日的传闻。”
裴厚德将采莲在韩府的遭遇,以及外面的风言风语详细的告诉了李从嘉。
李从嘉眉头紧皱,来回踱着步子。
“这能说明什么?”李从嘉反驳道,“这些市井谣言原本就是无稽之谈,怎么能作数?采莲风华绝代,是金陵城的花魁,人们趋之若鹜也是理所当然。”
裴厚德接着道:“奴才还听说,皇太弟前日已经去过芙蓉楼,要为采莲赎身!这种谣言,倘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皇太弟和燕王也不会把这万分之一的侥幸让给彼此的。”
李从嘉身形一震,裴厚德的话道出了事实。一个他明明知道,却拒绝相信的事实。
深吸一口气,他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采莲那双如惊弓之鸟的眼神,“怪不得她知道我是六皇子会那么惶恐,她一定以为我和皇叔、大哥一样……她逃避、她痛苦,完全都是因为将一颗心放在我身上啊!”
恍然间抬起头,他惊慌失措地面向裴厚德,“她怎么样了?是被皇叔抓进了宫,还是被大哥带回了府?我要去求父王……”
“郡公爷,您别急……”裴厚德忙安慰道,“他们把芙蓉楼搜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采莲姑娘的人,现在他们两帮人都还在芙蓉楼把守着,说明谁也没有见到采莲姑娘,她大概一夜都没有回去……”
李从嘉惊讶道:“她一夜未归?这么大的雨,她一个姑娘能去哪里呢?”
裴厚德道:“奴才正派人四处打听,只是我们不能太张扬,如今也只好在宫里等消息了!”
李从嘉摇着头,后悔不迭,“她现在一定很无助……都怪我,怎么会让她就这么走掉呢?如果我拦着她,跟她问清楚,跟她一起承担……我怎么会让她陷入这么无助的境地!”
裴厚德安慰道:“郡公爷不要担心,采莲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现在还没有出现,说明她还是安全的。”
“嗯”李从嘉叹了口气,一夜没有合眼,现在才感到疲惫。
裴厚德见状,道:“郡公爷一夜没休息,奴才服侍你,好歹在榻上阖阖眼吧。”
李从嘉摆摆手,“你不用管我,继续派人暗中查访,一定要尽快找到她的下落。”
想了想,又吩咐道:“派人在芙蓉楼附近守候,一旦发现采莲回来就把她拦住,千万不能让她被皇叔和大哥的人发现!”
裴厚德答道:“小的明白!”
李从嘉疲倦地倒在床上,眼皮像有好几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澄心堂偏殿,李璟脸色阴沉地看着一张奏折。
“好个忠君爱国的贤卿,就算辞官归隐也不忘了刁难朕!”他忽然将奏折拍在案上,愠怒地向左右问道,“大司徒带着奏折觐见的时候,还说了些什么?”
身边的李公公道:“回皇上,周大人说会‘永远铭记皇恩,带着皇上御赐的礼物到家乡去宣扬皇上圣德’……”
李璟冷哼一声,暗暗道:“哼,什么宣扬圣德!分明是藉着朕没有收回来的龙佩,四处宣扬,让百姓看着朕圣德有亏!好你个周宗,居然敢威胁朕!”
他眉毛拧成一结,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来。
“不,朕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不能让他握着朕的把柄继续为所欲为。龙佩……如果当年杨琏太子死后,真的有人去池口追查杨琏的死因,捡到了朕的龙佩……那么他最有可能把这个龙佩交给谁?难道……会是那个孩子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活得怎么样?”
“皇上,该上朝了!”李公公提醒道。
“嗯”李璟缓过神,整了整龙袍向朝堂走去。
大臣都已就位,按照次序整齐地站着。李璟面色凝重地扫了了一眼堂下,目光落在大司徒周宗身上。他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急忙走到周宗身边,一脸关切地道:“周大人身体恢复好了吗?朕听到你身体抱恙真是寝食难安,现在看到你安然回来上朝,朕颇感欣慰!”
周宗不动声色地道:“回皇上,微臣只是偶感风寒,多谢皇上关心。”
“好!”李璟饶有深意地看着周宗,低头为他抚平朝服上的褶皱,赞许道,“周大人是我们南唐的老臣,也是三朝元老,不仅功勋卓著,其为官耿直、清廉也堪为百官表率。希望众位爱卿都能像周大人这样,为我南唐鞠躬尽瘁,那就是社稷之福了!”
周宗得意地仰起头,“谢皇上褒奖,臣愿意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百官面面相觑,纷纷跪下道;“臣等誓死效忠皇上,愿意为南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众位爱卿请起!”李璟满意地坐上龙椅,绝口不提周宗辞官归隐之事。
朝罢,几个大臣边走边议论纷纷,都对朝堂上皇上对周宗的大力褒奖羡慕不已。
皇太弟朝着他们的身影,不屑地冷笑一下。忽然后背被一个人猛撞了一下,他诧异地回头。
李弘骥两手交叠放在胸前,笑着道:“听说皇叔喜事临门,一把年纪了还要纳妾,这正让侄儿领教了两句话,‘枯树发新枝’、‘老牛吃嫩草’……”
李景遂冷笑道:“让叔叔再教你一句话,这叫‘宝刀不老’!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永远不是我的对手!”
金陵城外的一个小竹楼,这是个风景优美又相对隐秘的所在。独立的小楼,隐秘在一片绿色的竹林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穿林而过。
采莲在榻上悠悠转醒,目光先落在绿色的竹子搭成的立柱上。环顾四周,房间的物品摆放整齐有序。采莲打量着这个陌生得有些不真实的环境,神色恍惚。
“姑娘,你醒了?”是小玉的声音。
采莲更加疑惑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正向榻边走过来的小玉。
小玉笑道:“姑娘是怎么找到的这个隐秘的地方的?要不是有人指点,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
采莲摇摇头,茫然地看着小玉,“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小玉讶然,“这么说……不是你让人去给我送信的?”
采莲皱了一下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她的头有些疼,记忆一片模糊,“我只记得我昏迷在大雨中,然后有个人过来拉我,我无法睁开眼睛,等我醒来就躺在这个地方了……”
小玉疑惑道:“这么说,给我送信的一定也是他了?可惜我只看到桌上留下的一张简图,并没有看到他的人。”
采莲狐疑地,“这就更加奇怪了!他既然救了我,又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去,却给你送信让你过来照顾我呢?”
小玉一拍脑袋瓜,笑着道:“啊,这个神秘人想得可真周到!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你昨天一夜未归不知道咱们芙蓉楼的情况。昨夜皇太弟和大皇子各带着亲信官兵到我们芙蓉楼去要人,我们交不出你,他们就把芙蓉楼几乎翻了个底朝天,现在他们还在那边围着,那里你是万万不可回去的了!”
采莲唏嘘道:“原来如此,看来我算是逃过了一劫!”
顿了顿,她又警觉地道,“你是怎么过来的?他们会这么轻易放你出来吗?没有派人跟踪你吗?”
小玉眨巴着大眼睛,狡黠地道:“他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吃住,总得有人出去为他们准备食物吧?我是借口出来买东西,逃开了他们的追问……”
采莲点点头,左思右想,疑惑地道:“这个神秘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救我?你说现在芙蓉楼已经被团团围住,他这个时候去给你送信不是很冒险吗?”
“这个……”小玉无言以对,“或许,他觉得不方便照顾你……又或许,他有别的事情要忙,又不忍心让你一个人躺在这荒郊野岭……还有可能就是,他有某种原因不能见你……”
采莲不理会小玉,凝神索思,半晌,她抬起头,“我总觉得事情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这个小屋安全吗?你去帮我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以备不时只需!”
“哦”小玉点头出去,不一会儿蹦蹦跳跳地回来,笑着向采莲道,“原来这么个雅致的地方居然还有个好大的地窖,里面有一应食物。这家主人一定是个高人,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隐士生活。”
采莲欣喜地坐起来,“快,我们下去!”
两人出了房门,绕到后院,在一棵树下找到了入口,穿过狭窄的甬道,里面豁然开朗。潮湿阴冷的气味扑鼻而来,采莲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小玉将采莲扶到一个角落里坐下,“姑娘,坐下休息会儿,我带了两件干净的衣服给你,这就上去拿……”
采莲不无担心地道,“上面不安全,你快去快回……”
“是”小玉答应了一声就要跑出去。
“慢着!”采莲拉住她,大口喘着气,“把你的东西都带下来,上面的东西尽量弄乱,造成有人来搜查过的假象……”
“好”小玉慎重地点点头。
地窖内阴冷潮湿,采莲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里,被大雨淋透的衣服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一阵冷风袭来,她向墙壁紧贴了一下,忽听得头顶上一阵凌乱的哒哒声,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紧张地竖起耳朵。
“姑娘……”小玉已经收拾完东西,抱着一个包裹急匆匆地下来。
采莲一把拉住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头顶上的声音由远而近,采莲惊恐地坐起身,“是马蹄!他们来了……”
小楼。李弘骥破门而入,触目都是凌乱不堪的景象。他怒目圆睁,“好个老狐狸,又被你抢了先!”
一名小校上前道:“大皇子,要不要去追?”
李弘骥愤愤地道,“就是抢也要把采莲抢回来!”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李弘骥等人调转马头,向金陵方向疾驰而去。
躲在地窖里的采莲和小玉舒了一口气,小玉心有余悸地道,“要不是姑娘未雨绸缪,我们说不定就被他们发现了!”
采莲压低声音,缓缓道:“先别高兴的太早,还有人没来!”
一刻钟左右,果又听见头顶上乒乓作响,李景遂已经带了人匆匆而至,一阵谩骂之后愤愤离去。
两人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小玉扶着采莲一步步从地窖里上来,一边狐疑道:“姑娘怎么会料到他们会跟踪过来?”
采莲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确定,只是猜想。”
她本是急火攻心,又淋了雨,穿着湿衣服过了一夜,这会儿只觉得鼻塞声重,满眼金星,实在掌不住,一头仰在榻上。心里像被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压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