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郡公的寝宫。
李从嘉因为采莲的事，一日夜未曾阖眼，待裴厚德出了门，睡眼朦胧地躺在榻上，恍惚看见采莲站在船头，跌跌撞撞地几欲摔倒。他伸出手去扶，采莲抬起头，无比幽怨地看着他。
“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所以就这样煞费苦心地靠近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达到目的了吗？”
“你放了我，不要勉强我，让我想清楚……”
“……”
李从嘉听了这话，心里焦急万分，想解释却喊不出声音来，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见采莲从外面走来，神色悲戚地道：“公子……我被他们抓去了，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公子，快救我……”
“不，采莲……采莲……”李从嘉忽然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想起梦中光景不觉潸然泪下。
只听窗外裴厚德正和一人窃窃私语，因命道，“什么事？进来说话！”
裴厚德答应着进来，一只手不自然地背在后面。身后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儒者，正是大学士徐铉。
李从嘉道：“原来是徐大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徐铉拱手行礼道：“听说郡公身体抱恙，特来问安。”
李从嘉点点头，目光转向裴厚德，“手里是什么？拿出来吧！”
裴厚德只得上前，将一张纸笺呈到李从嘉面前，口中解释道：“在门上发现了一张图，恐怕是别人随手丢的玩意儿……”
李从嘉打开，像发现了宝贝似的，精神一振，欣喜若狂地道：“这可不是什么玩意儿……上面画得分明就是采莲的藏身之处！”
他说着就要下榻，一边吩咐道，“备马，哦不，准备一乘舒适的马车……我们现在就去把采莲接回来！”
裴厚德急忙挡在前，道：“郡公爷，不能去啊！”
李从嘉一边穿靴一边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她现在病着，不去看一眼我心里不安。”
徐铉上前，言简意赅地道：“这件事情裴公公已经都告诉我了，您的心情下官很能理解，但是您现在真的不能去见采莲。首先这个简图就大有问题，是谁送来的？他为什么要送来？除了给我们还给什么人送去了？你去了说不定就中了圈套，那里可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比如遇见皇太弟，或者燕王的人，您要怎么样？”
“不管送信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我知道了采莲的安身之处，就不能袖手旁观！再说，以我的身份，什么人还能把六皇子怎么样！”李从嘉坐在榻上，思索着，“如果是皇叔和大哥本人，对采莲不利的话，我就回来告诉父皇。”
“如果此去对采莲姑娘造成更大的威胁，郡公爷也是非去不可吗？”
李从嘉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徐铉接着说下去，“退一步讲，郡公爷真的要将此事禀报皇上吗？这样不仅救不了采莲姑娘，说不好连您也一块儿搭进去！试想，皇太弟和燕王在朝中各拥一派，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搞成敌对的情势，对您都非常不利啊……”
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李从嘉忽然冷静下来。
徐铉苦口婆心地劝道：“自唐末以来，民间多信符谶。想想我们南唐的前身……当时，有一棵杨树突然开出了李花。民间就有歌谣，‘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后来咱们先皇果然取代了吴睿帝杨溥，才有了我们南唐李家的天下。再说咱们当今圣上，听说先皇在立皇子的问题上举棋不定，有一天在升元殿休息，梦见一条金龙腾云驾雾从天而降，绕过升元殿前西面的立柱，然后忽然顶破窗户向殿内东张西望。先皇惊醒后，亲自到升元殿查看，却见正是大皇子正靠在升元殿前的立柱下聚精会神地张望雕梁画栋。于是先皇就认为这是天意要传位于大皇子，然后才有了我们皇上继位……”
李从嘉迟疑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无奈地道：“还比如……大哥就是因为我生得‘一目重瞳’，算命的说是‘有帝王之相’，才对我百般猜忌，处处刁难……”
“郡公说得正是！”徐铉道，“如今天下局势风云四起，南唐正值多事之秋。采莲的事情如果处理不好，轻则伤及性命，重则叔侄生隙、兄弟相争，引起朝廷动荡。倘或一日战祸及至，上下不能同心，必致百姓流离失所，南唐风雨飘摇……望郡公千万三思啊！”
李从嘉听言不禁骇然，对徐铉十分敬畏，忙点头道：“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宜妄动！”
裴厚德见状松了一口气，上前道：“幸亏有徐大人在场，要不然咱家真不知道怎么劝住郡公爷！”
徐铉谦虚道：“郡公心有城府，不过是一时乱了方寸。”
李从嘉担忧地道，“正是关心则乱，如今却让我两面为难！”
竹楼。
小玉端着一只碗过来，见采莲闭目卧于榻上，脸烧得绯红。她试着用手摸了摸，额上烫手，身上也是火热，不觉有些慌神。摇了摇她的身体，采莲微微睁开眼。小玉慌忙把采莲扶起来，“姑娘，不要睡了，我刚刚去了后面的厨房煮了些姜汤，姑娘趁热吃一碗，好歹先去去身上的寒气！”
采莲摇摇头，嗽了两声，见窗外春色阑珊，满目乱花狂絮，不觉更添了愁绪，喃喃念道：“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想着李从嘉没有来竹楼找她，虽可以排除了他觊觎皇位的心，却也说明了他并不在乎她的死活，心里更添了烦恼，只望着窗外簌簌落下泪来。
小玉知道采莲的心思，急得捶胸顿足，忙道：“这如何使得？一天不吃东西，又病着，怎么搁得住你再这么想东想西，折腾自己！”
半晌，采莲不答话。
小玉越发看着她气力神微，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跑出竹楼。
安定郡公府。
小玉扑通跪在李从嘉面前，哀求道：“求六皇子救救我们家姑娘！”
李从嘉一愣，焦急道：“她怎么了？”
小玉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姑娘她高烧不退，又不肯吃饭……奴婢看着实在不好，求六皇子千万去看看她……”
“如果我能救她，我宁愿自己被碾碎做成药”李从嘉痛苦地，“只怕这样还不够，她心里的病只有她自己才能救……”
小玉再拜，泪如雨下，“郡公爷，我跟着我家姑娘三年了，她待我好，像亲妹妹一样看待……我看着她每天这么憔悴着，心里难过。我还小，感情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姑娘今日说‘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可见她的一颗心全在您身上。如果她不肯见你，她有意疏远你，就一定有她的原因，她的心一定也痛着……求您千万去看看她啊……”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李从嘉重复着这句话，心蓦地像被刀子戳了一下。
裴厚德叹一声，禁不住也跪在地上，“郡公爷，原本奴才不赞成您和采莲姑娘见面，但是奴才实在不忍心看到你们一个瘦在这里，一个病在那里。让奴才陪您去见见她吧？”
“好玉儿”李从嘉捉住小玉的双肩，坚定地，“我要见她，我要她知道我的心亦是和她一样。请她相信，我会想办法。请你，我马上要见到她！”
小玉注视着李从嘉诚恳的眼神，狠狠地点点头。
竹楼，李从嘉见到了正在卧榻的采莲。
小玉将煎好的药端在榻前，央求地，“姑娘，喝一口吧……”
采莲只是阖着眼，也不张口。
李从嘉近前探视，见她面色如纸，无不可怜。
“采莲……”李从嘉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采莲睁开眼见是李从嘉，眼睛瞬间有了光彩，默默地注视着他，眼里似有多少个问号，只是不说话。
李从嘉挨着采莲坐下，心疼地，深情地道：“你看清楚了，我是六皇子，我爱你，为的却不是你皇妃的宿命。”
他将采莲的手握住，在脸上摩挲着，“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说话，那么，就好好地听我说好吗？”
采莲望着他，眼中流出泪来。
李从嘉用另一只手为她拭掉脸上的泪珠，嗔怪道：“为什么哭了？你知道吗？你让我困惑极了，震动极了！认识你的这些日子，我先迷上了你的美貌，你的舞姿，然后是你不流于世俗的品格。在那片桃花树下，你那么柔弱，居然那么有勇气为我挺身而出，我被你深刻地震动了！我了解了你喜欢六皇子，喜欢他的每一首词。你那么才气喷薄，居然会喜欢我的词！一想到这里我就被你感动得一塌糊涂，不能自已了……可是你一听说我是六皇子，居然这么狠心地把我扔下，一个人跑掉了……”
“我……”采莲嘴唇动了动，嗫嚅着说不出话。
李从嘉感同身受地道，“现在……我都了解了！你想说‘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是吗？”
采莲含泪点点头，脸上却露出笑容。
李从嘉释然地道：“你终于笑了，是代表原谅我了吗？”
“是！”采莲迎视着他，眼里燃烧着一片炙热的深情，“事实上，我早就投降了，无论你是王孙贵族还是凡夫俗子，我都跟定了你！”
“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此刻，心中的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化成了两句最缠绵悱恻的誓言，她低低地，坚定地念出了这两句诗。
“啊！采莲！”李从嘉忘情地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激动地，深情地喊道，“我终于听到了你这句话，虽然只迟了一天，我却觉得像一百年那么漫长……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豁出去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万里江山……我只愿弃富贵而携美眷，舍江山而随美人！”
裴厚德和小玉静静地看着，早已流了满脸的泪水。
深夜，一辆马车停在徐府的门前。裴厚德先从马车上跳下来，门童赶忙进去通报。李从嘉搀扶着采莲慢慢地下了车，进了徐府的大门。
李从嘉歉意地向徐铉道：“事情仓促，我们没有跟你商量。现在，我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投奔到你这里来了！”
徐铉点点头，微捋鬃须，用谅解的口吻道：“罢，既来之则安之，徐某人愿为郡公分忧！”
“见过徐大人”采莲连忙礼貌地行礼。
徐铉忙把她搀起，“快别这样，姑娘是郡公的朋友，以后就是徐某人的朋友。”他上下打量着采莲，慈爱地一笑，“只是太瘦了些！”
“以前还好，这些日子瘦得厉害呢……”小玉嘟着嘴，抢白着。
采莲看着小玉，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李从嘉。李从嘉也正歉疚地看看采莲，伸出手臂，他揽着她瘦弱的肩膀，将下巴靠在采莲的鬓间，“看来应该让小玉称称你有多少斤，将来瘦了好兴师问罪的！”
“问罪也是瘦了啊！”小玉不依不饶地。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无不嗔怪小玉的顽劣。
李从嘉却笑着承诺，“好，好小玉，以后我一定不让你家姑娘受苦了好不好？”
徐铉爽朗地笑了，“真喜欢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多好！”
采莲笑道，“徐大人说哪里话，我看您正当壮年呢。”
徐铉点点头，看着采莲若有所思，“老了，如果我有女儿，她也该和你一样大了。”
一旁的裴厚德脱口说道，“正说呢，您不如认采莲姑娘作义女，这样采莲姑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府里了。”
李从嘉眼睛一亮，“是个好主意！”
“我觉得不妥”采莲忙道，“我身份特殊，在这里借住几天还生怕被人发现，连累了徐大人，要是认作义女，恐怕更加引人注意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从嘉沮丧地道，“倒不如我直接禀报父皇母后，早些将你娶进门为好。”
“郡公爷又说气话了！”裴厚德劝道。
“我知道”李从嘉无奈地说，“本来我觉得住在徐府也不妥，我和采莲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要分开。我是恨，恨我不能把她带在身边，时时刻刻见着她。可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大家都没有说话。
徐铉看了看采莲和李从嘉，缓缓道，“要想在一起，倒是有办法。”
众人忙疑惑地看向徐铉。
“我的意思是，把采莲送进宫去。”徐铉说道。
“那不是等于羊入虎口吗？”小玉问道，“被皇太弟和燕王看到就完了。”
“也许，这是个好主意。”李从嘉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采莲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对啊”采莲也欣喜地说道，“一滴水放进大海里才最安全，试想有哪个地方能比得上皇宫里的女子多呢？传闻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只要我安分守己，作个普通的宫女，以静制动等待传闻烟消云散，相信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仅如此，为了确保你的安全，‘采莲’这个名字已经不能再用了！”徐铉提醒道。
李从嘉有些歉疚地道：“我暂时还不能把你介绍给父皇和母后，苦了你了！”
“我不怕！”采莲语气坚定，勇敢地迎上李从嘉的目光。
李从嘉心中一怔，就迷失在她那双深深的目光里。好半晌，他怜爱地伸手整理了一下采莲的云鬓，柔声道：“你有一双很深的眼睛，顾盼神飞，脉脉含情，就叫你‘窅娘’，你喜欢吗？”
采莲无所谓地一笑，明眸似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