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后一里多路,米忠于走了半个多小时,毕竟老了,脚下没有了年轻人的利索,却也走得气喘吁吁。张水田的三间大瓦房依山而建,院子在这山中也算宽敞。正是掌灯时候,屋里透出电灯的光亮,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门,只有李艳仙一人在家。老太婆应声开门。
“咋的是你?”李艳仙开了门,惊奇地问道。自从断了那层关系以后,为了避免村中人说闲话,米忠于从来没有单独和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见过面。多少年了,他们就像路人一样,见面只是点点头,过去恋爱时期的那种卿卿我我好像在他们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我咋的?我又不是土匪,又不是啥偷鸡摸狗的,还有啥奇怪的。”米忠于笑着说。他是为了打消李艳仙心中疑惑的感觉。
“不,不,看你亲家这话说的,我是说好有一向都不见你来了,前几天我和水田还在家念说你呢。”步入老年,也是亲家,李艳仙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儿女亲家的亲情。她急忙看水倒茶,提了个高凳子让亲家坐下。米忠于坐稳当了,从腰里抽出他那已经有了历史的长长的旱烟锅锅,满满地塞了一锅旱烟,点燃了,猛地、香香地吸了一口。
“我来和你商量个事,孙子的事,水田咋的也不在家?”米忠于坐在凳子上吸着烟,沉默半天,等一锅烟吸完,他在鞋帮上弹了弹烟灰,问李艳仙。
“水田去了兴隆饭庄,你,有啥要紧事?”李艳仙见米忠于慢条斯理,就催着他问。她感到奇怪,米忠于从来没有关心过张水田,现在突然问起张水田来,能有啥要紧事情。
“我是想,想让山凤把我的孙子送回来。”李艳仙看着米忠于,觉着有点奇怪。可是又一想,人到了这种年龄,最怕的是孤独,米忠于现在是孤寡一人,想自己的孙子也是人之常情。就说:“你是想孙子还是咋的?想了就让他回来看看你。”
“我是想,想让他回来和我一起生活,他到底是米家的根。”米忠于一脸正经地说。既然已经说开了,就干脆敲明叫响,把事情说明白。
李艳仙一笑,毕竟还有过去的情分,嘴里就有些疼怜地骂起来:“你个老不死的,你如今孤单一人,管好自己也就是了,还要拖累娃儿。再说娃正在念书,不能和你窝在一起误了前程,你个老不死的也不想想,孙子现在正奔前程,是能和你死老头子一块儿生活的吗?你,你这不是想着要误了孩子的前程……”
“他是米家的种,我想,我还能再活几年,管他几年,管大了,我寻思着,在农村里说个媳妇,让他给米家继承香火,传宗接代。再说,听说山凤也要嫁人……”
“山凤是要嫁人,她要带着娃们,总不能让你个土埋下巴的人带着,要知道你的日子,现如今是一个下山的日头。”
听说山凤要嫁人,米忠于急了,越发执拗起来。
“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孙子。”
“这也由不了你,这可得山凤说了算。”老太婆也执拗起来。
“他是我的孙子,米家的种,我咋就不能说了算?”
“你个老不死的,咋的越老还越是小孩子脾气,越老越不知道人情世故。”李艳仙也的确有些生气。她感到过去水流湾这个大能人,如今变得有点不明事理。人到了这个年龄,一切都要为孩子着想,怎么反倒只顾起自己来了。李艳仙骂米忠于,他绝不会生气。不知怎么的,挨了李艳仙的骂,米忠于心里反而觉得舒坦,好像被人管住了心里觉得踏实。
“山凤要嫁人,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我要是带着孙子,其实对她再嫁人也有好处……只不过,不知道她现在要嫁到哪里去,是啥样的人?”米忠于似乎有些不放心地问。他关心张山凤,其实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孙子。
“你不知道?”李艳仙感到诧异,忽然又醒悟过来,山凤要再婚的话只捎到她家,她一时忘记,并没有告诉米忠于。现在亲家突然问起来,她觉得有点对不住,就耐心地跟米忠于说:“是下湾村头麻老三的儿子麻秆子。”老太婆郑重其事地说,而且声音格外洪亮。为了能够让米忠于听清楚,她又重复了一遍。
“啥?你,你胡说……胡说啥呢?你,你再说一遍。”米忠于老汉一惊,干瘪的眼睛霎时瞪得好似铜铃一般。关于麻秆子的事,要不要告诉李艳仙,他心里正在矛盾着,本想守住和麻老三的诺言,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坟墓,现在看来不得不道出这个秘密。
“你这个老东西耳朵背了还是咋的,难道听不清我说的话了?”李艳仙加重了语气说,“是下湾村头麻老三的儿子麻秆子。”老太婆不以为然地说着,她并不觉着要做什么过多的解释,因为她觉得这个人是米忠于最熟悉不过的。
“他,他们,他们不能结婚,不能结婚……”米忠于老汉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婆奇怪地看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能不能结也不是你说了算……结不结婚关你屁事,老了老了还管了个宽。”
“麻秆子他……他,他是你的儿子……”米忠于老汉结巴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啥,你,你老不死的,你再说一遍?”转而是李艳仙吃惊地望着米忠于,那眼睛里带着惊奇和怀疑,好像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你,你,你个老不死的,你放屁,你个死鬼老汉许是叫鬼捏了魂,还是发了神经了你,咋的就好端端胡说话呢!这儿子随便就能有的?”
“他,他真是你的儿子,山凤的兄长。”米忠于感到不能再隐瞒了,他低着声郑重其事地说,“还记得你那年刚结了婚,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个月明的晚上,你的头胎儿子吗?”米忠于眼睛里带着惊恐,带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那娃子不是死了吗?这不也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李艳仙抽泣着,似乎全身都在颤抖,“那娃子明明不就在我的怀中饿死了,你,你,你说你抱到下湾村沟里那棵核桃树下埋了,死了的娃,我早都不在心里去了,你,你这个死鬼老汉到如今还鬼鬼神神地哄着我,你,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冤家,是不是还在鬼鬼神神地哄着我?”
老太婆有些急了,用她的拿手办法,一双手像一双钳子,使劲地拧起了米忠于。米忠于告饶似的劝着说:“你,你别急,山凤他妈,你听我慢慢地把缘由道来。”李艳仙抹了抹眼泪点点头,她现在由不得自己,那孩子毕竟是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米忠于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你结婚不到一年就坐了月子,娃儿也还没满月,我已经是贫协主席,张水田正好又不在家,你就悄悄地托人找了我……”米忠于嗫嚅着说。那时候他们还处在热恋时期,年轻人的热恋,像两把待火的干草,随时都会燃烧在一起。虽然赖组长那把无情的刀神出鬼没地横在他们之间,但并不能阻碍他们相互之间的守望。
“因为那是……那是你,你……”李艳仙欲言又止,因羞于启齿,她不想把事情挑明,心中却又难以隐忍。米忠于并没留意,继续说:“那时候青黄不接,没有粮食,大人们吃的都是野菜谷糠,你是地主子女,又得不到救济,娃子缺奶,你的身体得不到营养,一天不如一天……”米忠于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他怕勾起老太婆无限的伤痛。可是老太婆却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起来。
“是的,那时……那时离收新麦就只差半个来月,可硬是等不到啊,我,我没有奶汁,可怜的娃呀,眼睁睁地看着,就哭着哭着没气儿了。”李艳仙抹了抹泪,说,“我不能下炕,水田抽去修水库了,我,我只好想到你……”米忠于说:“初月挂上树梢,你让我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娃儿用尿布裹了,抱出了门,你的心那时咋的也能狠下去。”米忠于责怪着,但这些已经远去的事,他不想深究,只想用真实的回忆把当时的事情给李艳仙解释清楚。他接着回忆当时的情况,像是在回忆一幕幕记忆犹新的电影。
当我把娃儿抱到离村一里多路的下湾村沟里的那棵核桃树下,借着月光,正要挖土,一条黑影闪了过来。
“谁?”我吃惊地问道,那鬼影子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得那么高大,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那人应道。走近一看,原来是住在沟口的独门独院的麻老三,麻老三四十多岁,还没有成家,看来这辈子铁定是光棍,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日子。
“你,你干啥哩,米主席?”麻老三走近了问,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地上的娃儿。
“甭管闲事,快去回家歇着去。”
“哟,这娃儿软绵绵的,嘴巴像是在嚅奶,还一动一动的。”麻老三抱起地上的娃,还用粗糙的手拨拉着娃儿的脸蛋,惊奇地说,“米主席,这娃儿还活着,你,你可不敢埋活人啊。”
“你,你放屁,明明是已经死了的娃,咋的能活,你快滚远点。”
“米主席,这娃不能埋,不能埋,你让我抱走,你就权当娃死了,我能把他养活。”麻老三抱住娃儿不放手,用手摸摸裤裆,一时激动起来,“还是个牛牛娃哩,哦,米,米主席,不,米大哥,不,不,米老弟,算我求你了,这娃我抱回去了,你也不用埋了,你就权当娃死了。你就回家去吧,我养活了他,兴许以后他还能给老麻家顶门立户呢。”
麻老三提醒了我,这时候我才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将死的孩子。
“你,你当真能养活?”我有点不相信,看着奄奄一息的娃,那小小的嘴巴,的确在时不时地抖动。反正抱回去也还是个死,我就问麻老三:“你凭啥能养活他?”
“我养了只羊,羊刚下了只羊娃儿,不知咋的没蹦跶几天就让狼给叼走了,老羊的奶正旺着哩。”
我想了想也行,但不能就这样简单地了结,我问他:“那以后呢,以后娃大了咋说,这么大个水流湾,没有不透风的墙。”
麻老三也算聪明,当即抱着娃,拉着我跪了下来:“我对天发誓,这个娃以后就是麻家的后代,关于这个娃的身世,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谁也不许透露出去,违了此言,天打五雷轰。”随即从自己的白衬衣上撕去一块布,咬破中指,把这几个字用血写了下来,我们相互填了名。麻老三去世时,那东西由我收藏。
米忠于把那一段事情讲完了,这老太婆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指着米忠于就骂了起来:“你个老不死的老冤家,你,你瞒了我半辈子,你,你个老不要脸的东西,麻秆子那娃就是你的娃,那,那,那是你的种,这事要是传出去,你我的老脸往哪儿搁,你就去死吧,你就去跳龙山水库吧,这世上就没有了你的立足之地。”
“啥?你这老婆子,你可不敢胡说,咋能是我的种?”米忠于老汉一愣神,又吃了一惊,话虽如此说,头脑开始发蒙,他隐隐地似有感觉。心中毕竟空虚,开始犯起糊涂,想了想,只好低着声对李艳仙说:“山凤她妈,事已至此,千万不能声张,也不能说是我的娃,你就权当那娃儿已经死了,只想着如何悔了山凤和麻秆子的婚事,兄妹结婚那可是万万使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