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晓行夜宿,急赶了两天,第三日,已至距上京千里之外的玉州地界,方没了雪色,一片冬日暖阳的晴好,更是没日没夜的纵马急弛起来。谁知这几日偏天气不好,多地皆是风雪天气,行了两日,又是一场大雪,如此晴晴阴阴的,一路上也未消停过。好在各路沿途驿馆早已是飞鸽预传信,预备的还算停当,尽量不耽搁时间,务要尽快赶至灾区。
行了半月余,终于至了晏州,虽是近边境州府,倒是一片和靖安乐、繁华富庶无比。看看天晚,赶至既定歇宿之处,望春楼。连脊的三层高楼,甚是华丽敞阔,早两日已然包备下来,撵逐了闲杂人等。
掌柜的陪着小心将轩王让至上房雅间,不过片时,一席丰盛肴馔已然摆了上来。云烟简单梳洗,也过来同用饭。一路上几人是分房睡的,轩王明晓商君、云烟水火不容,从未将二人安排同室居处,但却偏偏要同桌而食,不晓得他什么毛病。
一个小童正站在轩王门首,见了云烟走来,忙点头哈腰的陪笑请安问好,掀起帘子:“娘娘请。”让过云烟,又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红箐嬉笑,红箐一瞪眼:“看什么!不认得我?”
小童慧黠的眨了眨眼,“都走了一路了,怎么会不认得?红箐姑娘,我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帮忙,又不好开口?”
“开不得口?那就别开了。”
“别呀!红箐姑娘,你也知道,王爷吩咐的,明日赴灾州,要换旧衣旧帽,偏偏的我一件袍子,走时匆忙也未细看,开了尺来长的口子,棉絮都露出来,我这笨手笨脚的,只好求你帮着缝补缝补。不然明日要挨冻了。”
“谁叫你粗心!马上颠了一整日,哪里还有闲心思给你缝补,挨冻也活该!”
“好姐姐……”
“谁是你姐姐?你还大我一岁呢!”
“好妹妹……”
红箐眼一瞪:“讨打!”
小童笑道:“那叫什么?好姑娘,帮帮忙吧,不然我挨冻事小,误了跟随王爷的差事,倒值大了!”
被他磨不过,道,“好了!过会儿把衣服送到我房里来!”
“多谢多谢!”小童笑言:“红箐,改日……”
“算了,小事一桩,也不用你谢了。”红箐道:“况且你这轩王跟前的大红人,我巴结还不来呢?日后轩王再要打我板子,或许能看你薄面上,由八十大板改了七十八板也说不定!”
小童叫墨雨,是轩王贴身仆童。却是从王府出发才第一次见他,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同竹玉几人早已混熟,他自言因患了伤寒,移出府回家里养了三四个月,恰赶上轩王娶两侧妃进府。轩王属下从陆雨起,无不毕恭毕敬,唯独墨雨,虽也守着规矩,但明显顽皮放肆许多,轩王也似习惯了,并不计较。红箐、竹玉见了倒觉奇怪,不过从实说,墨雨倒不似他主子那么惹人讨厌,倒颇有好感,如果不因他是轩王的人,做个朋友倒没什么不可以。
因店内吃用一应齐备,房间又布置的温暖舒适,这晚众人休息得极好,次日醒来已是神清气爽,疲劳一扫而光。
众人一改光鲜,皆身着粗旧衣服,连马匹亦有意的涂抹些灰泥尘土,轩王早已是分派好,一众侍卫分了十几拨,带足了干粮,一起一起的各个散去,往肃、甘二州明察暗访,务要访出实情。
轩王一行人却只余了云烟、商君主仆并上官行、陆雨两人。几人打马前行,不几时来至源河、景山,晏州同肃甘二州,不过是这一河一山之隔,过了景山,便是赤地二、三百里,肃、甘二州的地界了。
从这边看来,景山甚是壮威,虽是冬季,略显寥落,但由那满山的茁干条枝,可以想见春、夏两季,枝叶繁茂时,山色是何等的郁郁苍苍。
几人顺着景山脚官道绕过峦山,至了肃境,不过一山之隔,景象已大异,二三百里的蛮荒之地,杳无人迹。至了州下禹县境内,走乡过村的,方见了疏疏落落几户人家,一片户倒墙颓,破败萧条。
禹县为肃州十二县之首,首县既而如此,其他可想而知。正走时,迎面走来三、五饥民,老老小小的,颇像祖孙三代,手中拿着木棍破碗,衣服褴褛,冻得乞乞缩缩的,显是讨饭为生,见了轩王一行人,愣了愣,转身拔腿就跑。上官行见了可怜之余又觉好笑,带马上前拦住,几人慌忙跪下,磕头不断:“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我不是什么大王!”上官行道:“你们不要慌!老丈,看你似讨饭为生,为何见了我们,不讨些饭食银钱,反倒跑了?”
听着上官行语言和气,老人抬起头,见上官行是确无恶意,方敢道:“公子爷不知,此间山贼流窜,抓了活人,便生生煮了吃。”
上官行不由一愕,吃人一说虽此前也听闻过,但眼见从瘦得皮包骨的饥民口中说出,那一番悲惨可怜形景,更是震撼。红箐,竹玉听了不由打冷颤,泛起麻麻鸡皮疙瘩。
上官行望了轩王一眼,解下身上粮袱,扔到老者面前,“这几斤干粮,你们拿去!”
老头望着鼓鼓的粮袋,似不可置信,轩王道:“你们饿得久了,起先两日控制着,少吃些,这两个孩子,不要叫他们贪嘴,撑坏了也无法救治,容易没命。”
“是是!多谢公子爷!”老头一家忙磕头谢。
“轩王奉命赈灾,只怕此时已到了,即要广设粥棚施粥,你等也无须逃命了,到县上领粥。过几日少不得放米放冬衣,回家等候领取,不必背井离乡。”
老人愣愣的,一会儿方缓过来,“是,多谢公子爷相告。”
遂又前行,一路所经之处,鸡犬不闻,十户九空。偶而见着三三两两的饥民俱是形销骨立,随身带的干粮俱已施舍了出去。
日已过午,忽见前方一带村落,虽也寥落,倒还有些人烟气。村头一户人家里,一个老丈正在篱笆内拾掇着柴草,三间小小的茅草屋,屋上烟囱里青烟直上。轩王示意,墨雨忙带住马,上前扣柴门,老丈开了门,问:“何事?”
墨雨赔笑道:“我们过路,又乏又渴,您老人家能否略行方便,容我们歇歇脚,再讨口热水喝,片时便走。”
老丈打量了轩王几人一番,见不似歹人,便说道:“既如此说,请进来坐吧。”
老者将轩王几人让至屋内,见窗下一小小土炕,惟轩王坐下。老者见了,也不多言,于锅内烧了水,掀起旧布门帘,走进里间,拿了几个黄沙碗出来,先倒了碗与轩王,又一一的递与众人。
上官行接过,喝了两口,见屋内虽显简陋,收拾得倒还算整洁,遂问道:“老人家,我们一路过来,所见俱是破败屋舍,看你家,倒还勉强过得?”
“什么过得?不过是勉强活着一口气罢了!”老者不由叹气:“这两年年岁不好,过了水灾,又是旱灾,连着两三年,颗粒无收,户户粮食罄尽,但凡走得动的,俱是往别州他府讨饭去。公子看我们乡里就知道了,十户去了八九,像我同着老伴,想动腿脚也是动不得,只好守着家里,挨过一日是一日便了。”
“怎么朝廷就不管么?”
“管什么?州府把没一、二分收成的大荒年禀上六、七分的平年、半丰年。发下的救灾米,一层一层的克扣下来,至到老百姓手里的,米粒都数得出来,那个管?”
轩王蹙眉:“州府如此大胆?”
“唉,我们这是山高皇帝远,说是朝廷州府,实又是西郡王爷把持着政事,两下里眀争暗夺的,谁又说得清楚,左不过是他凌家的天下,只苦了我们这帮水深火热的百姓。”
一时众人沉默。老者虽是村舍之言,倒都是实情。墨雨咳了下,转问道,“老人家,日常都吃些什么?”
“哪里还有什么了?带着壳子捣的粗米,还要熬了粥喝!”老者道:“也不是老汉舍不得,看几位也非寻常人,想来熬出来也是难以下咽。老汉也就不费事了。”
轩王吩咐:“拿十两银子与他。”又道:“州府瞒报荒岁,朝廷已然知晓,已派了钦差前来济灾,这次再无虚妄了。”说着起身。只听得外面一片马蹄声,敲得铜锣铛铛响,有人喊道:“乡亲们听着,万岁钦派轩王爷前来肃、甘二州赈灾,已广施粥米,大家赶紧到县上领取啊!”一起一起的,大约有十来个人,绕着村子转了几圈,喊声渐渐远去了。
别了老者,轩王一行人策马直奔肃州府,到时已是掌灯时分,却不去府衙,直到皇家盘龙寺前下马。
寺前阶下,一位青年公子率着众多下人恭候迎接,见了轩王,忙下跪行礼:“王爷万安!”
轩王一摆手:“免了。”说着径直而入。
那位公子,白衣胜雪,玉树临风,一双眼睛明净得无丝毫纤尘杂质。躬身候着轩王几人入内,经过他身旁时,云烟心内不由一动,世间,真有如此纯净之人么?似觉察到云烟注视,公子不由抬眼,正与云烟目光相对,云烟不由别过头去,上官行见此,却朝他笑了一笑。他不明所以,也回之一笑。
轩王进了禅室,也不梳洗歇息,只喝了杯茶,便听那位公子前来禀报:“已按王爷吩咐,半月前万担粮米已运至晏州边境粮库,知王爷今日前来,已悄悄的暗运二千担至肃甘各州府县,并分派千余人等各处昭告饥民。凡有屋垣损坏的,度势给银,令其修理。各处作乱大小流寇,也由晏州总兵分派将领一一清剿……大约三、四月内,灾情有望平定。待明年春耕,由州府统一发放谷种,若能有个好收成,灾情也就暂解了。”
听着他公事公办的沉稳回禀,但悲天悯人之意却不由从中而发,云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暖,又怕别人见出失态,忍着不看向他,极力掩饰着做出自然的样子来。
轩王见一切妥当,点了点头,“连日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
“是,属下告退。”
饶自己再是个冷心肠的人,可今日所见悲惨景象也太过于触目惊心,而这,虽是天灾,亦是人祸。轩王蹙了蹙眉:“都退下罢!”屋子里照例只剩了商君、云烟二人,轩王挥了挥手:“你们也退下。”
第二日,轩王已换了亲王服色,大张旗鼓的以钦差身份率领众人各处查验看视。县上二、三里一粥棚,一众衣衫褴褛的饥民俱各狼吞虎咽,又按户放米,等候领米的老老少少已自排成了长龙。同时遣了精兵于各村发放米粮,整个进行起来有条不紊,不见少乱。不时的还能听到几句:“老天爷还真真长了眼睛,派了这位钦差大老爷前来济灾!”
“这下有得救了,皇上……”
“听说这位轩王爷……”类似的议论。总之,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一切都好。对这位钦差王爷,灾民倒颇感恩戴德。
见进行的还算顺利,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知道都是那位公子一手经理,暗想他年纪虽轻,办起事来倒谨慎老成。他叫陆晞晨,卸任尚书陆谯的独子,几年前,陆谯因病患缠身,遂告病辞官回乡,现居晏州府。出了甘肃瞒灾之事,皇上想起了他,因就近命他协助轩王办理赈灾事宜。因他宿疾在身,实不堪劳乏,只得命了儿子带领一众手下前来。昨晚初见,上官行已同他互通了姓名家室,知晓得明明白白了。
陆晞晨令属下在前引路,他陪随着轩王,看来他对地方州县颇为熟悉,一路上跨乡过县的,倒是没走冤枉路。却也是眼见的一片破败凋零。这时已是腊月,近了年底,却处处蓬门蔽户,萧瑟凄凉,全无一点儿喜气。
眼见过了正午,陆晞晨道:“王爷,可否略歇歇再行?”
轩王望了望,四周并无人家,只见不远处山环前隐现一条小溪,几近干涸,零零落落的结些冰块,更添萧索,了无生气,“就近可有县城?”
“再往前十里,是虞县。相较其他地方,灾情略轻些。”陆晞晨答。
“到了那里再歇。”说着带马前行。
到了虞县,果然换了一番景象,眼见铺户楼馆林立,人来人往,上官行叹了口气:“终于又回到人世了。”
说得红箐一笑,只是碍于轩王在眼前,未敢答言。
陆晞晨亦笑言:“行护卫怎么如此说?”
上官行道:“表面看起来,这虞县还说得过,比起来,此前所见,便是水深火热了,陆公子,你怎么说略轻些?”
陆晞晨笑了笑,却未作答。一径引着轩王进了一繁华酒楼,寻了临窗座位坐下,四下望了望,除了不远处两个书生同桌共饮,整个楼间,空空落落的再无一客人。
店小二早已点头哈腰的上前,“公子爷,您几位用些什么?”
“你们这里都有些什么?”轩王问。
店小二道,“回爷,荤的炒里脊炖肘子之类,素的豆腐、面筋、干菜。”
“只这些?”
店小二赔笑:“这些,还得我们这一等的酒楼才有。不瞒爷说,从前山珍海味俱是不缺,只这二、三年间,年岁大荒,有的吃饱肚子就算难得了,又有几个富户拿着银子去浪费,纵有银子,也没处买那好东西去。”
“两荤两素一汤,再上些饭食。”轩王摆了摆手。
“是咧!您稍等!”小二倒了茶,退下去。
少时饭菜便摆了上来,炒里脊、红烧肘子、清拌豆腐、冷面筋,外加一份紫菜蛋汤,看着菜色倒颇好。轩王道:“在外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却只是云烟、商君听了坐下,轩王抬眼望了一下,上官行笑道“谢王爷!”陆晞晨微一踌躇,也侧身坐了。墨雨却立于一边不言,红箐、竹玉也面面向觎,菊晶更是不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