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拿了衣服,送去浣衣坊了。”
“行公子,喝什么茶?”
“随便……我常喝什么茶你不知道?”
“知道。不过您伤势初愈,怕有什么忌口的?”
“忌生气,忌再受重伤……”
二人说笑着,不过片时功夫,云烟竹玉主仆两个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两个神色都不大好。云烟脸色苍白,眼底有极难压抑的一丝愤怒。竹玉小小的俏面上,却是满脸的凝重。
“怎么了?”上官行问。
“没什么……皇上命轩王于旧京代为祭祖,轩王奏了皇上,将我入了皇室族谱。”
旧京祭祖,告求的是皇族和睦,天下安宁……既祈祷,便是不睦不宁了。战争在即。太祖遗训,皇族若非谋逆,不得相诛。岂至高祖时,便几兄弟相争,旧京血流成河,几至天下大乱。血战两月,高祖方勉强平定二皇子、五皇子为首的叛乱,旧京已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看去颇觉伤心惨目,高祖遂下令,迁都上京。
历来祭祖,多皆是皇上、皇后亲至,或者,太子、太子妃代祭,以国主之尊告祭祖先,为天下安宁,不得不剿灭谋逆。
“哦,求乞和睦便是不睦了。争争斗斗的少不了一场战事。”上官行笑了笑,“历来都是太子代为告祭,今皇上舍太子用轩王,明显的授人以柄,名不正言不顺,皇上是有意将轩王置于风口浪尖了……准王妃?”
轩王此行得有王妃陪伴,或是一时应急的权宜之计,晋侧妃为准王妃,日后,是与不是则在两可之间。
“正妃。”云烟淡淡道。
“正妃?”上官行想了想:“看来轩王是不准备放你了?”
侧妃或可废黜,而正妃,入了皇族族谱,便是只有两种命运:得宠,是尊贵显荣的王妃。失宠,也只好于冷宫里过一生了。
云烟冷冷的,“事在人为。一条死条文,又当得了什么?”见上官行默然,只是拿着绿玉折扇于掌内一下一下敲打着,因问:“有事?”
“倒是有件小事情要你来办,不过怕是难缠棘手。”上官行笑言:“红箐、竹玉出去守着。”
红箐答应着转身便走,竹玉却略显迟疑:“小姐?”
“怎么了?”
“方才我去送衣服路上,与一个丫头迎面碰见,那丫头,像是君妃侍女,手里捧着个药瓮。”
“发生什么了?”
“没有。我怕着有异,故意绕开几步路走。不过现在想着,事有蹊跷。”
红箐不屑:“这种滥手段,她们倒是一而再的用。”
“寻是非?她倒真是闲得很。无妨,你们先出去。”
“小姐,那药的气味,似乎是安胎药。”竹玉道出心中不安。
“哦?”云烟淡淡应声,顿了顿,“我知道了……一旦有事,都推在我身上即可。”揽在自己身上,现下,责罚还不至于太过,对轩王,萧府还有些权位之争的制衡力量。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烟妃,再重的嫁祸,也不过是一顿皮鞭子罢了。若搁在红箐、竹玉两个小丫头身上,可就严重得多了。
红箐、竹玉答应着退了出去。
上官行从袖口取出一个雕着莲叶的白玉盒子,小巧精美,栩栩如生。打开拎在手里,透明若无的冰蚕丝头上坠着一龙眼大小光彩流漓的珠子,左右轻轻晃动着,拿在在云烟眼前。
“哦,辟毒珠。”云烟看了看,“镇谷的宝贝,师傅倒舍得拿出来。”
“是啊,独一无二。师傅吩咐你,其实也不难,使轩王带在身上,不与第二人知晓就成了。”说着递了过来。
“如此还算不难?他肯信我?”略一思量,云烟自挂在了脖颈上。如此至贵至重的宝贝,她不敢大意了,随身带着才放心。
刚然挂好,理了理纤白的玉绸绫领襟,便听院外红箐、竹玉两个高声叫嚷:“请王爷安!”
轩王已然进来,一身家常的江牙海水卧龙白蟒袍,映着面如冠玉,朗眉墨瞳,恰如玉树临风一般。只是,他这个玉树临风,是雪域茫茫的玉树临风,冷淬冰砺,不带一丝暖阳和煦。
“请王爷安!”上官行口中说着请安,慢慢站起身,只略一拱手,一副慵散模样。而云烟只是神色冷冷的,连口中请安一并免了。
轩王目光掠过云烟,转问:“行护卫,伤势可好了?”
“回王爷,已然痊愈。”
“来看望烟妃?”
上官行笑:“来请王爷安的。闻得王爷去宫里了,想来回府必至悠然居来,所以特在此候着,回禀王爷,属下伤势已好,明日便可照旧当差。也无他事。王爷没什么吩咐,便不打扰了,属下告退。”说着转身退出。
屋子里两个人互相径直注目着。云烟望着他的目光甚至有些恨恨的,想着方才皇上意欲下旨晋自己为准王妃时,犹豫问询他的神色,他却径直下跪讨旨,言明立自己为正妃,他轩王的王妃。此旨意一下,天下皆知。轩王面无表情,眼光扫过云烟脖颈上那露出一小截的纤洁天蚕冰丝。二人相对无言,耳中却听到窗外院中上官行笑言:“陆护卫,连日一向少见,伤势可痊愈了……”连语不休。
轩王终于问道:“脖子上挂的什么?”
云烟神色一紧:“珠子。”
“哪里来的?”
“我母亲的……外祖母传到我母亲手里,祖传的,母亲给了我。”
“是么?”
“王爷不信?”
“本王倒想看看,是一颗什么珠子,有如此贵重?你紧张什么?”
“我是紧张它……这颗珠子,可是稀有的宝贵,容不得丁点闪失。”说着摘下拎着,“王爷看看……辟毒珠。能防百毒医百毒。”
纤巧的银丝垂成优美的弧形,上坠着的珠子莹莹闪动,颇为美丽。轩王竟注目良久。
“王爷若喜欢,我便赠与您。”
“哦?”轩王似感意外。
“当然不是白赠,我没那么大方。”
“条件?”
“王爷位高权重,难免有人觊觎,此物倒是难得的防身宝贝……我可以保证,这颗是独一无二,货真价实的辟毒珠。希望王爷善自珍藏,随身佩戴,为了避免麻烦,还是不与他人知晓得好。王爷胸怀天下,身至风口浪尖,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这颗珠子,想必多多少少会有些用处,希望王爷早日顺遂得登帝位……到时候,拿个主意让我这个王妃头衔消失即可。”
轩王面上阴晴不定的似笑非笑,云烟不由有些担心。他却探手接过了珠子。看也不看,只运力一捻,冰丝无声断裂,手一松,细巧的冰丝落地,发出极细微的泠琅声。珠子一滑,落至两指间。
见他又欲运力,云烟忙急道:“不要!王爷?”
“舍不得?”轩王笑言,“送了本王,便是本王的,它碎为齑粉,也与你无干!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得?”
“我只是觉得可惜。”云烟近前两步,“王爷何必跟它过不去。”
“本王如果没猜错,这个是上官行刚刚给你的,你来借花献佛。这么转眼间被送来送去的东西,大概没什么价值,有什么可惜的。”
“王爷不在意,便还给我好了。”
“本王想它消失。”见他口气冷硬,不容转圜,云烟不知不觉的又欺身近前两步。两人已近在咫尺。
“这又何必……”说着迅疾探手,看似欲抢夺,轩王早有防备,手臂轻捷上旋避过,不想云烟却是假势,实运了十足十的内力,一股巧捷气势直袭向珠子,击得珠子倾间急如一线般直滑向窗子,“嘟”的一声,破窗而出,外面上官行已是飞身接过,越墙而去。
只余雪绫窗纸上一个小小的孔洞。
“陆雨!”轩王低沉怒喝。
“属下在!”
“一个时辰追不回,与上官行罪罚同等!”
“是!”
越过墙头,哪有半个人影?望着四下里一片茫然,陆雨只是头痛。
云烟已是一副任你责罚无所谓的态度。两人默契如此,在轩王,又平添了几番怒意。
屋内正是蓄怒待发,却听院外声嘶气竭的哭叫道:“王爷!王爷!君妃娘娘小产了……”听得此句,轩王不由一愣。
菊晶已是一路哭喊进院来,进屋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泪如雨下,一脸惊惶:“王爷,君妃娘娘大出血……”
轩王已是收转了神色,镇定下来,只冷脸问道:“你说什么!”
菊晶惊痛惶急:“王爷,小姐喝了安胎药,不知怎么却突然腹痛,已然小产了,此刻流血不止,您快去看看吧!”
轩王转头便走。
梨花院里,已乱得人仰马翻,五六个丫头不时的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又一盆盆的血水触目惊心的端了出来。轩王急赶来,望着擦身而过的血水盆眉头深蹙,脚下不停,直冲向暖阁,却在槅门前停止,片刻,转身沉声问:“血可止住了?”
两三个太医战战兢兢的跪在当地,一个道:“回王爷,渐止了,娘娘贵体无碍,只是,只是……胎已不保。”
轩王闻此似松了口气,转身来坐在紫檩椅上,目光将几个太医一扫,“从实说来。”
太医拭了拭额头密汗,声音颤颤抖抖的,“回王爷,娘娘体质本虚,又有寒毒未尽,本就极难有孕,此次,又受此重创……寒红花乃及阴寒草药,孕者只消误服稍许数量,便母子难保。臣方才在娘娘服过的安胎药碗内,验出份量不轻的寒红花来。”
“照此剂量,若满碗服下,顷刻便易血崩而亡。臣等全力抢救,幸保得娘娘无恙,只是,娘娘元气大伤,此后,怕是极难有孕了。臣不敢有片字谎言,药碗在此,王爷可亲自查验。”说着将缠丝榴橘纹样的药碗举过头顶,那象征多子多福的喜庆图样,映着碗底残存的一点乌黑药汁,在这血水浸润的屋子里,看去颇为惨目。
轩王只是看着,却并未有要验看的意思。
菊晶从暖阁里出来,跪下回:“王爷,娘娘血止住了。奴婢大意服侍不周,至娘娘小产,请王爷责罚。”
轩王打量着她,似想探出究竟般,然而终是叹了口气:“不关你事,进去服侍娘娘吧。”
“王爷。”菊晶却不肯起来,恨恨道:“娘娘是被人暗害的,有人在安胎药里做了手脚。”说着指着旁边一个小丫头厉声道:“喜鹊,你来说,那碗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才端来饮下便腹痛不止,下红小产?”
喜鹊忙过来“扑通”跪下,带着哭腔道:“回王爷,那药是奴婢看着药膳房煎的,太医拿银针试过无毒才交与奴婢的。不知怎的,娘娘用过便小产了。”
“路上可遇着什么人?”菊晶逼问:“讲清楚,不然就是你做的手脚!”
喜鹊登时吓哭:“奴婢自小伺候小姐,忠心不二,姐姐是知道的,奴婢断不敢的。”
“我知道,不然也不放心将这差事交与你了。”菊晶缓声:“你想想,回来路上可遇着什么人?”
“回来路上。”喜鹊兢兢道,“只遇着月妃娘娘,奴婢请了安,再就是烟妃娘娘的侍女竹玉,与奴婢迎面走过。”
敞开的梨花院门外,另二位侧妃也早得着消息,各带着使女,与云烟静静立候多时。名为探望关心,实是各自忐忑,欲相机而动罢了,这一场祸事,不知要落到谁头上来。
听了菊晶喜鹊一问一答的话,杜吟月先就白了脸色。
轩王向门外望了望,“传两人进来,其余的散去。”
静妃巴不得这一声,无声行了礼,领了丫头回去。
云烟却随了竹玉同进来。
轩王视而不见,只冷冷道:“你二人有何说的?”
杜吟月原本娇娆的脸蛋此时已惊成了惨白色,艳丽的恐怖,近似艳鬼般,听得问,勉强镇定,跪下回道:“回王爷,臣妾是去鲤池观鱼的,与喜鹊偶然遇着。喜鹊向臣妾请安,臣妾不过点了点头,并无多言停留。当时离有几步远,那药碗又盖着盖子……请王爷明察,与臣妾无关。”
竹玉接着道:“回王爷,奴婢去浣衣坊送洗衣件,同喜鹊在竹林边遇着,不过走的是两条小径,隔着两丈远,只各走各的,并无言谈。”
对着有可能是罪魁的两人,轩王倒无意想中的暴怒,注目片刻,只是冷淡道:“月妃禁足凤梧苑,待查清再作惩处。竹玉杖毙。”
听着淡淡语气的一句发落,月妃立时几欲瘫软,望了轩王欲言又止,终究无言磕头退下。
竹玉亦是惊白了脸色,不由望着云烟,云烟示意不要多言,旋即跪下道:“王爷,臣妾以性命担保,此事与竹玉绝无干系。”
“你担保?”轩王冷冷的,“你自身都难保,还要替他人担保?”
“王爷疑臣妾指使?”云烟径问。
“一个丫头有多大胆子,敢谋害皇嗣?本王未罪及其族人,已是从轻发落。”
听他的语气,竟是袒护自己般,舍卒保帅,将罪责全部丢到竹玉身上,处死她一人了事。云烟脑中涌出一连串的念头:商君小产是真是假?轩王真的认为是自己所为?他真欲杖毙竹玉息事还是另有它意?
“寒红花”确是无色无味,但却极粘稠,兑入安胎药中,连药汁都要比平常稠上几分,任人都看得出,商君精通医道,身怀有孕,必然该加倍留心才是,怎会毫无察觉?轩王如此着意看重她,对她的保护里三重外三重的,暗卫无数,如此周密的防护,又在轩王眼皮底下,怎会容她受此重创?想来不可能。还有一点,最大的疑绽,菊晶这个丫头,虽然鬼哭狼嚎的悲伤欲绝,却是实实一副演戏的模样,一点真情实意的心痛俱无。这丫头虽然心思歹毒,对她家小姐倒是一片真心,若商君真的小产,她早就该眼里冒火,不该是这么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