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晚夏至秋和,劝谏房选专意服侍圣上、莫专权柄的折子就堆满了我的书案。臣工并不敢直论皇嗣之事,亦不敢直接对我谏言。所以他们上疏的矛头总是直指房选。含沙射影,百般纠缠。尽管我已尽力少让房选见到这样的折子,但他总算是心有所知。才会有了那日丽正门外一行。
回宫后,我曾对房选这样说:“我父亲都已经看开的事,为何我们就看不开呢?即便我们不能有孩子,也可以相携一生。”
然而房选却避开了我伸出的手,他将自己隐没于花架的阴影中,脸上晦暝不辨。良久,我才听到他略显低沉的声音:“昭和,你并不是卖鲞鱼的妇人。如果我们都是寻常百姓,我也可以不管不顾地带着你去一个谁都寻不到我们的地方。哪怕……你还是公主,而与皇位毫无干涉,我亦可以为你抵挡流言蜚语,我们守着府邸就可以欢欢喜喜度过一生。但是……你不仅是我的妻子、国朝公主,更是帝国的皇帝,先帝之希望所在。你也有自己的梦想……如今,朝臣只是指摘我,那些怀疑与嗤笑对于我来说本就是事实。所以这并不是最坏的情况。如果,你一直没有孩子……你我苦心经营局面,就会陷入倾覆的危险境地。也许并不用等到你我百年之后,再过几年,动荡与不臣就会初现端倪。”
我愣在当下,房选的话句句属实,然而却是字字血泪,如同利刃直插入心门。他是我心之所属,如今却与我最珍视的东西格格不入。
皇位与权势并非是我所选择的,是皇位和权势选择了我。别人眼中尊崇至上的权柄,对于我来说,只有日复一日的劳累与禁锢。从幼年时代起,我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多吃一口自己喜爱的东西。别的女孩闲坐窗前唾绒学女工时,我早已临帖御案上,对着陌生而深邃的字句读得劳累欲睡。世家小姐投桃许兰的年纪,我就已经在天不亮时起身,端坐在奉天门上,承受那些怀疑与唾弃。万幸,年复一年的劳累并非全无所得。我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可以作出满足自己愿望的选择。我得到房选,仅此而已。
然而,这唯一的欢喜,也许在将来,亦无法坚守。
暖阁中陈设奢华,但在我眼前却模糊成了一团一团的虚影。只听自己道:“始政,你曾经对我说过,一生不改志。当初,是我自己选择嫁给你。我的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你不改志,难道我就可以?我周家虽布衣传家,但男不纳妾,女不改适。父亲贵为天子,仍旧信守承诺。我也不会失志于人。无论你我是否有子,只要你一日不曾厌倦我,我绝不会与你离绝。”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独自站在虚空处,房选才上前一步,抬起手,轻轻为我拭去泪水。他沉默良久,才道:“先帝贵为天子,怎会不因子嗣之故生憾?焉知不能过继族亲为嗣子呢?你是女孩子,他尚尊你为太女,可见他是在意自己的血脉的。这天下,是先帝爷戎马半生打下的,他匡扶社稷,恢复中华,救百姓于水火。他身后,对你曾寄予多少希望,你不会比我陌生。”
他虚扶着我的肩头,一手仍在为我拭泪。却几欲言,几不言。我亦默默无语,实是不知以何言相对,心如乱麻。然而房选再开口时,却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隐痛:“我亦不愿意离开你。但历来帝王都有后宫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