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我身边再无清荷的声音。我自顾自解了斗篷,坐在池畔。那红地富贵不到头的宋锦铺在地上,露出内里拔出白针的银狐。然而这礼制上帝王方有的富贵奢华,在这簇新而极尽奢华的莲华殿中,十分不起眼。
肩上忽然多了一只清凉的手,我却并未回首,也不感到惊讶,轻轻闭上了眼。
耳畔是房选清澈而疏冷的声音:“喜欢么?”
启眸,他清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然而眼中仍尽是沉凉。我抬起手,轻轻挡住胸前,自顾下水。方才沐浴后又凉了身子,陡然入汤泉中,略有不适高温。这个汤池虽在规模上扩大,但深度却没有改变。我屈膝侧坐在池底,池水方没过我脖颈,将我的身体淹没于淡淡腾起的水雾中。
房选盘腿支膝,宽坐在地摊上,身旁铺着我的红色斗篷。
“我很喜欢。”我真心实意道。
房选轻轻一笑,道:“我原以为,你又要怪太过奢靡。”
我弯了弯唇,“这般手笔,必不是户部或大内所出。言官难道还管得到房家么?”
闻言,房选不置可否。才望了望四周道:“可是冷了么?怎么躲到水里去了。”
我促狭一笑,向他道:“我本只着了入汤泉的纱衣。”
话音方落,就看到房选的耳尖应声变红。近来他于这些事上宽宥许多,已不常见到他这个样子。他只能仓促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以掩饰方才的尴尬:“嗯,莫不要着了凉。”
我望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仿佛什么忧愁都可以遗忘了。
“休整汤泉行宫,本是为了你的体寒之症。怎么来了,却不去景华汤消乏,反而在这里席地坐着与我闲话?”我垂下眼轻轻道,双手却已按上池沿。
听我如此道,他却没有动,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我方才见你心绪颇为不宁,终究是不放心。”
闻言,我神情顿时一黯。
我默默良久,终是道:“始政,我自小不会表达歉意。今次之事,是我做的不对。”
房选神色未变,却换了一个坐姿。原先盘着的腿支起,原先支起的腿盘下,坐的更为松散了些,显得落拓而潇洒。
然而他却道:“昭和,你是否仍记得我们之前所谈的话?你本不必为这些事道歉。并非因为你是皇帝。”
我微愣,却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深意。不由悲从中来,脸上却丝毫未露此意。
“我不懂你的话。”我用最轻快的声音道。
房选却并未有解释之意。只是道:“我心中所想的,你未必不知首尾。不过不想懂罢了。”他一顿,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良久,佛若有欣赏意。继而道:“我也曾复思量,那日所言于你,确是强就。我与云修,虽是倾盖如故。但他于你,不过是一陌生人耳。甚至不比吴先生。”
我猛然抬头望着房选,眼中一片迷茫。我未曾想他此时提起怀梁。
然而房选的眼神却颇有安抚之意。
我在他眼神的关怀之下,无端觉得心绪平宁下来,遂轻轻道:“我并非因为你当日言故,才纵容怀梁。我和他是清白的……只是他过于爱护我,经此一事,我害怕将来无法保全他,才让他去南京。也不想从小陪伴我的每一个人,都陷入这场漩涡。况且,清莲也极喜欢他……”
房选轻轻摇了摇头,我因此并未继续说下去。
“昭和,有时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你那日问我,有哪个男子愿意将自己的妻室拱手相让?我每思及你此语,尽觉心中痛不能当。你道有无子嗣,并不是最要紧的事……甚至说到禅位。我近来反复思索两全之策,却终不得法。但,我仍不愿意你再言挂冠之事。无论你是否是皇帝,都是我的妻子,我必与你生死相随。但我如今所有的这一切,尊贵的地位,万万人上的权柄,都是来自你的赐予。一旦你逊位,我不过是一寻常世家公子,我护不住你。所以,我当日才令你莫将此语与他人提起。”
我默然,那日房选寥落的身影如在眼前。我自负聪明才智,却不曾想到这一层。如果将来我禅位,无论接替的人是谁,我怎能保证他初心不改呢?又有谁能够容忍一个曾经当过皇帝的女人呢?非但我不能自保,可能房选、整个房家,以及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皇帝位,只进莫退。
而此时,房选却笑了笑,神色很是轻松。仿佛方才那段话纾解了他久郁于心中的症结。而我亦觉他这几句话说的颇有情理,并不像当日在养心殿那般抵触。
只听房选继续道:“彼时我以为自己可坦然面对他人对我的取代。然而,我知道吴先生的事之后……才觉得自己并未如原先所想的那般强大。他进入你的闺闱,并且后来你衣衫不整……我气的几乎要吐血。”
话到此时,房选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我噗嗤一笑,道:“你并没有。”
此时他眼中有一抹得意之色:“我知道,如果我吐血,你必要为此忧心惶惶。所以才终究没有吐。”
我哑然。沉默了良久,才道:“皎皎云中月,皑皑山巅雪。你还是我旧识的房始政么?”如今我眼前这个房选,和我一贯所知道的,确是大相径庭呵。
他也是一笑,伸手抚了抚我挽起的蓬松发髻。然而转瞬,他的神色又归于伤怀:“昭和,我仍然没有想到两全之策。你不能没有孩子。可是,我也许无法容忍别人……”
我闻言亦是神色一黯,默默无言。未想平日家国大事谋定寻常的房选,每每谈及子嗣,均是这样寥落萧索的神色。未免一叹,道:“我还未满十九岁。先帝山陵初合,谅阴仍新,臣工不会遽然论此事。先前针对你的谏言,我会查清来由。”
房选却轻轻摇头,道:“即便查明是何人联合大臣上书,又奈何?你我一日没有孩子,我于他们眼中即是以外戚恩隆而操持权柄的窃国者。他们爱你敬你,但并无如此对我的理由。”
我望着他,就着撑扶在池沿的双手从汤泉中起身,身畔是一阵流水划动的声音。
房选仓促地转开脸去。